台灣在經歷318學運之後,人們開始恢復了對社會的新想像,而當我們回顧藝術史,社會發生重大變動時,藝術家也經常是介入的一份子,譬如,一戰期間歐洲藝術家聚集蘇黎世,在「伏爾泰酒店」發表了「達達主義宣言」;法國六八學運後,藝術家與農民工人站在一起(例如「藝術人民工作室」(Atelier Populaire des Beaux-Arts);同時期美國的嬉皮運動者聚集在舊金山,以街頭劇團形式將時事街頭劇、無政府主義行動和藝術表演結合在一起,目標是要建立一個「自由城市」;日本在六零年代美日安保運動後,表演藝術發展出了新形式的「帳篷劇」和「舞踏」;時空再拉近一點,台灣九零年代解嚴前後,不正是小劇場運動最興盛的時期?
藝術反映社會是老生常談,但當社會自我質疑的同時,藝術是否能自我革命,才是一件值得觀察的事。近日黑眼睛跨劇團主辦的「華格納革命指環」,邀請了四個風格迥異的指標性劇團,意圖將十九世紀德國作曲家華格納,革命性的「總體劇場」歌劇《尼貝龍的指環》,置入台灣當代劇場場域,「接手過往未竟的革命」(節目單)。而這個舉動本身,恰恰也是代替台灣當代劇場,總結過去、眺望未來之體檢機會,而就在開演前的不到三個月,318學運意外地響起了社會改革的號角,就在這麼巧合的歷史點上,不禁讓人期待,這個藝術節以華格納為象徵的當代劇場理念脈絡中,會如何為我們回應,一份新的劇場與社會的新想像。
首週上演,黑眼睛跨劇團、也是這次策展人鴻鴻執導的《女武神》,相當程度為我們展示這個藝術節的內在精神,呼應台灣社會的一種當代劇場新想像。
首先在空間佈置上,應該談到的有兩位,就是舞台設計蘇匯宇和燈光設計李建常,這兩個由美術界藝術家、劇場導演跨界打造的長條形舞台,觀眾席分布在兩面,在這個舞台上凌亂地拼貼「發電廠、豪宅」V.S.「工廠、平民家庭」之意象,前者用高起平台上的燈具、飛輪、冰箱、手搖警報器、烤肉架、塑膠泳池及辦公(/餐)桌,後者也是用燈具、不鏽鋼水塔、餐桌和鋼管(石中劍)佈置而成,混亂、去中心式地打造一個如同真實台灣生活景象的美學風格。同時,這樣的場景也不免令人回憶起,學運時在濟南路及青島東路的景象,馬路上聚集了大批群眾,而後佔領此地開始過臨時生活,一個零度空間,然後靠集體的意志,自由無序地滋長成一個大公社,重新奪回(定義)了一個公共空間。所以這個舞台(劇場公共空間)在某種意義上,也搞亂(奪權)了由保守消費主義,對劇場舞台貧乏的氣質藝文想像。
《女武神》的故事在導演鴻鴻的改編之中,也徹底的在地化,哈瓦拉神殿變成了一座發電廠(核電)加上印鈔廠,天神佛旦成了國家的獨裁者,家裡有九位替他工作的女兒(女武神),從核電廠流出來的污染廢料,交給下游的包商洪丁和齊格琳夫婦處理,台灣當下的階級、權力時空無縫置入。特別是一個個女兒來向父親提出問題,關於法律(契約)、核電輻射、政治承諾、社會服務、同志人權、家庭關係、自由、權力…的討論,我們在劇場中,看到獨裁者與人民之間的巨大差異,一如在劇場外,當今權力掌握者與民意的遙遠距離,但巧妙的對話不單只是反映現象,更是利用劇場效果,準確拆解了獨裁者(政府)的謊言,一種高明的布莱希特「疏離效果」。
而論及敘事手法,片段式雜亂的拼貼,主要場景進行時,其他演員認真進行著不在主要敘事脈絡中的雜事,九個女武神時而製造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集體場景,或者是拙劣的拔劍、打鬥場面,父女亂倫、強暴妻子、粗俗髒話…,不斷地試圖破壞莊嚴的敘事,這種正劇/插曲、主調/雜音、神聖/低俗、正常/反常…等等,多聲調的喧嘩,豐富了劇場的想像,更平等地擁抱這世上存在的所有情感。
故事最後是女兒布倫西德,背叛父親幫助了齊格蒙兄妹,佛旦處罰女兒,將她置於火海之中,只有無畏的英雄可以救她,為下一篇《齊格飛》埋下了伏筆,同時在女兒蘿絲薇瑟,長段的期待失落之感人獨白中,最終留下了獨裁者失敗後的無限悔恨。
編導鴻鴻「借屍還魂」,直指這台灣社會的當代預言,在眾演員賣力出色的表演之中,讓人在劇場中不斷思考著劇場外的世界。原本藝術家對於理想生活(烏托邦Utopia)的想像是例行工作,但曾幾何時,我們的劇場充斥著為現實種種荒謬的推波助瀾,以為聰明世故的妥協幫凶,實在不勝唏噓。
返回藝術家們在318學運中的手足無措,和理論學者用盡氣力將藝術編織進學運的脈絡,或許,藝術真正的戰場就是在作品之中,於是在表演藝術中,劇場就是戰場,與其提名學運入圍藝術獎,不如在這樣具有革命意志的劇場作品中「推波助瀾」。另一方面,身為藝術家也同時身為公民,鴻鴻在生活中為公民運動奉獻的熱情,很難不連結於這個作品之中,運動的無私熱情、浪漫想像、策略的靈活智慧及有效性,都可以在《女武神》的演出中察覺。最後真心期待這樣的演出,真的能為台灣的當代劇場,吹起前進的號角之聲。
《女武神》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4/06/08
16:0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四連棟C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