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中國家歌劇院於去年正式開幕,選擇用四年的時間,完整呈現華格納的樂劇《尼貝龍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繼去年的《萊茵黃金》(請參考筆者評論《歌劇院的誕生,人的命運寓言》一文,刊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今年再度由呂紹嘉指揮國家交響樂團(NSO),引進拉夫拉前衛劇團(La Fura dels Baus)及西班牙瓦倫西亞蘇菲亞皇后劇院、義大利佛羅倫斯五月音樂節共同製作的《女武神》(Die Walküre)版本。若沒有意外,明後年便可在歌劇院看到相同版本的《齊格飛》、《諸神黃昏》。有趣的是,台灣唯一一次演出全本《指環》的樂團就是國家交響樂團(2006年音樂會形式演出,簡文彬指揮),2013年該團的歌劇製作也選擇了《女武神》,由呂紹嘉指揮,那次演出可以算是《女武神》以完整戲劇形式在台灣的首度呈現。四年後,同樣樂團、同樣指揮與部分相同歌者再度上演這部作品,不同的主辦方及不同的製作團隊,使得近期的這兩次演出有著值得加以討論、比較的地方。
相較於2013年NSO的自製,這次歌劇院引進拉夫拉前衛劇團的版本,不論在規模、資金的投入等都較四年前龐大,兩次演出的成果也各有特色:2013年導演Hans-Peter Lehmann是以較傳統、規矩的形式呈現,這次演出的版本則是由導演卡盧斯.帕德利薩 (Carlus Padrissa)指導,是個現代、前衛,融合特技、科技等多元素的現代版歌劇。關於帕德利薩這樣一個有創意、十分實驗性的作品,請容筆者於文末再進行討論,文章前半筆者欲先從樂團、聲樂家的表現切入此次演出,畢竟音樂才是整個《指環》最重要的主角。聆聽華格納的歌劇,交響樂團往往是最重要的,其重要性甚至遠超過聲樂。華格納細膩的管弦樂法,讓樂團呈現出許多特殊的效果,「管絃樂會演戲,讓管弦樂演戲」【1】這個道理同樣可以在華格納的歌劇上得到應證。在沒有人聲加入的樂段時,管弦樂團往往已經做出了深刻的烘托、描繪,並表現出極大的戲劇張力。
當晚演出讓人感到可惜的是,呂紹嘉指揮下的國家交響樂團,從第一幕前奏曲開始便產生了力度不足的問題,而顯得虛弱、渙散,許多雄渾、激烈的場面似乎處理的太「輕」,有些不慍不火、船過水無痕之感。加上臺中國家歌劇院本身非常不理想的音樂效果—乾澀的傳聲、樂池的反響等,使得上述問題更為嚴重。第一幕之後樂團在聲音上有逐漸地開展,不過或許是指揮呂紹嘉的詮釋走向,偏向於突顯劇中抒情、細膩的一面,而使得一些總奏(Tutti)的段落未能呈現出應有的效果。不過呂紹嘉細膩、抒情的特色,在第二幕後半、齊格蒙與布倫希德唱出的一段宣告死亡的音樂,在這裡樂團配合著歌者,便很成功的將整個氣氛,巧妙、精緻的呈現出來。第三幕布倫希德與佛旦彼此間的情緒轉折,到最後著名的〈佛旦的告別〉,呂紹嘉便有著精彩的發揮空間,也帶動了樂團做了強大的情緒渲染。
除了指揮在大場面的部分可能可以有更好的控制外,國家交響樂團在演奏這樣一首不是很容易且相當龐雜的作品時,發生了一些技術上的問題。第一幕由小號吹奏出的寶劍動機出現了滑音的狀況而「放炮」了;第三幕前奏曲銅管低音聲部產生了跟不上拍子、偏慢的問題。法國號、長號在這部作品中相當吃重,以第三天的演出狀況而論,雖偶爾出現音準、音色的問題,整體來說仍可算是平穩的,筆者認為或許可在音色、層次上做更多的變化。弦樂聲響乾澀,筆者將原因歸咎於劇院樂池的反響問題,包括第一幕開頭獨奏的中提琴,以及大提琴聲部的加入等,因為先天聲響效果不佳的設計,使得音樂缺少了共鳴。筆者以為,歌劇院的音響效果仍然是待解決的問題,如何在原有的建築基礎上做聲響的調整,或許是要從長計議的。
相較於四年前國家交響樂團的製作,此次演出除了八位女武神由國人擔綱外,其餘角色一律由外國歌者擔任。最令筆者感到驚艷的應是飾唱佛旦(Wotan)的尤卡・拉斯勒能(Jukka Rasilainen)。延續著去年於歌劇院《萊茵黃金》中出色的演唱,這次在《女武神》中,尤卡的低音域音色有著充分的共鳴,冷靜、沉著的演唱特質,在第二幕〈佛旦的獨白〉中具現了善於用計、老謀深算卻又坐困愁城的角色形象。尤卡充滿智慧的演唱,在第三幕的告別段落也特別精彩,節制的情感與溫暖的音色,筆者認為成功的表現出佛旦的心理狀態。值得討論的是,筆者認為或許第三幕後半,佛旦從冷酷、憤怒,將布倫希德鎖於無防備沉睡中的嚴酷處罰,到後來轉變成答應將烈火升起、並唱出「再見了你這勇敢的女孩」,這裡的情緒轉換或許在戲劇的表現上能夠有更明顯的提示。
飾唱渾丁(Hunding)的男低音安迪亞.席維斯特利(Andrea Silvestrelli,於去年《萊茵黃金》中演唱法夫納Fafner),其演唱同樣令筆者激賞。宏亮的聲音與飽滿的音色,演唱時是放鬆、靈活的,配合著優異的戲劇表現,不愧是當今十分著名的男低音。演唱齊格蒙(Siegmund)的賽門.歐尼爾(Simon O'Neill)有著深厚的演唱功力,所有困難的技巧都能處裡的游刃有餘。像是第一幕後半,有一段齊格蒙兩次高呼父親的名字「威瑟!」【2】,第一次的降G音與第二次的還原G音上方都有一個延長記號,這段音樂十分考驗著演唱者的技巧。當晚賽門因戲劇需要躺著、趴著演唱,卻還能將這長音維持住,並且保持了音色、音量的穩定性,由此足可見其演唱之功力。不過賽門明亮的高音與清亮的音色,似乎不適合齊格蒙這位悲劇性的人物。筆者想像中齊格蒙的音色應該要稍微往內收一些,是滄桑、歷經苦難的,當晚聆聽賽門的演唱,似乎無法令聽者感受到飽受磨難、勞其筋骨的齊格蒙。筆者認為這應是選角的問題,如果賽門演唱「齊格飛」(Siegfried),那定是精彩絕倫的詮釋。
演唱齊格琳德(Sieglinde)的安雅.坎培(Anja Kampe)是臨時替換的歌者。原本的歌手由於健康因素臨改為安雅替補,這位德國女高音雖然在第一幕開始時狀況不佳—一度對於歌詞猶豫、音準的失誤等,不過在第一幕後半已逐漸進入佳境,也終於回到了安雅應有的演唱水準。第二幕齊格琳德瘋狂、神經質的狀態,都被安雅成功的演唱出來。第三幕齊格琳先是悲觀求死,後得知腹中有小孩,死灰復燃、重新振作的兩次心境轉換,安雅的詮釋是相當精彩的。演唱布倫希德(Brünnhilde)的美國女高音珍妮佛.威爾森(Jennifer Wilson),是此版本於瓦倫西亞蘇菲亞皇后劇院首演的歌手(2008年首演並發行DVD,由祖賓梅塔指揮),珍妮佛對於布倫希德這個角色可以說是駕輕就熟。可惜的是珍妮佛當天的演唱不在最好的狀況內,尤其唱到第三幕時一度發生了音準偏移的問題,音量也跟著減弱。筆者得知當天珍妮佛身體微恙,抱病上場,因此我們不應該過於苛責,畢竟她當天的演唱已在水平之上了。
演唱佛麗卡(Fricka)的次女高音傑米.巴頓(Jamie Barton),早已是樂壇上炙手可熱的聲樂家,當天傑米的演唱將複雜的旋律線條與音樂織度理的有條不紊,充足的音量、充分的頭腔共鳴等,應是值得國內歌者學習的。除了外國聲樂家精彩的演唱外,八位演唱女武神的台灣歌手也都拿出了最好的狀態呈現給聽者。筆者深刻體會到八位台灣歌手在準備、排練與演出上的努力,其中有幾位歌者的表現特別突出,演唱出紮實有力的吆喝聲,不過可惜的是在音量上有些歌者似乎有著先天上的限制,表現了音量上明顯的差異。不論如何,對於他們敬業認真的演出態度筆者仍要給與高度肯定。
導演卡盧斯.帕德利薩指導的這套《指環》,充分使用了投影、特技與機器,舞台後方兩片大型LED板大致上構成了最主要的布景。透過多媒體影像的投影,可處理許多場景上的轉換。機械手臂(機器人)的運用則是這套製作一貫的特色。第三幕前奏曲場景,藉由機器手臂的升起、移位,具現出女武神飛行般的姿態。隨著時代的改變,華格納的戲劇構想得以滿足於蓬勃發展的科技。最後布倫希德沉睡於魔法火焰的場景,由數十位黑衣人圍繞於圓形舞台邊,每人手拿著火把並依序將火把點燃,筆者個人十分欣賞這樣的設計。至於特技的部分,筆者則持保留態度,包括第二幕結尾高高掛於舞台上方的特技演員,以及第三幕前奏曲一群特技演員垂掛於擺盪的球體之上,這樣的安排無法提出有力的觀點說服觀者,相反的過多的特技使用則可能會淪於譁眾取寵。
筆者期待看到台灣有著更完備的歌劇演出制度,也期待未來能看到更多的主要角色由國內聲樂家來擔任。在期待國內歌劇環境養成的同時,觀眾的自身素養也應有所提升。筆者觀看的場次多次出現了觀眾的笑聲,甚至在第三幕前奏曲特技演員出現的段落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筆者以為這些都是干擾音樂進行的,不應該因為製作呈現出有趣的畫面而直接笑出聲來。或許,多一些對音樂的真誠體悟,不只能在五個小時的歌劇中找到感動,同時也能避免「紅塑膠椅」這樣的事件發生。
註釋
1、白遼士(H. Berlioz,1803-1869)曾多次強調他的歌劇為「音樂會歌劇」,並說出了「管絃樂會演戲,讓管弦樂演戲」這句話。
2、請參考Dover版總譜第65頁,由齊格蒙唱出的兩次「Wälse」。
《女武神》
演出|拉夫拉前衛劇團(La Fura dels Baus)、呂紹嘉與國家交響樂團(NSO)
時間|2017/10/15 15:0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