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格納革命指環》的命題框架下,《尼貝龍根的指環》從神話原形轉化為當代反抗力量之表現,由黑眼睛跨劇團擔綱詮釋的《女武神》也因此被放入當前社會抗爭運動的脈絡中,重新檢閱權力與人性、人類與自然、命運與自由意志之間的關係。
就劇本發想來看,黑眼睛跨劇團為《女武神》設定的全新場景頗富巧思:若說華格納原作著重於「無法背叛自身承諾」的天神佛旦試圖用計奪回指環,以「革命」為前提的《女武神》,則將故事重心挪移至作為發電廠的瓦哈拉神殿──這座發電廠不但是維持諸神統治權威的能量中心,更成為全劇創作主軸,從廢核議題延伸當前台灣社會現象。
在創作者想像中的瓦哈拉神殿,既無古典神話的奇幻虛渺,也無皇室宮殿的奢華氣派,更無核電廠般擁有當前工業最高規格的極簡冷調。佛旦這座「為全宇宙供電」的發電廠,由九位女兒(女武神)親自運作,核電廠所有該有的精密儀器設備,皆由日常生活隨手可得的物件組成。女武神們輪流踩著腳踏車,藉此發電維持核電廠的運轉,一旁碎紙機進行文件銷毀,裁紙機切割著不斷印製的鈔票,核廢料汙水自馬桶湧出,被裝至啤酒瓶中,送往冰箱永久封存。長走道將舞台一分為二,在視覺上拉近了觀眾與表演者之間的距離,因地制宜的居家場景顯得臨時卻不零散,重新界定了久遠的神話原作與嚴肅的政治社會議題,帶來某種切身親切感,正是所謂「個人的即是政治的(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而政治正存在於這些冰箱開闔、準備午餐、攪沙拉泥、清理馬桶、踩腳踏車的日常生活之間。
神話中女武神劇情由諸神之恩怨情仇、貪嗔愛慾所牽動,在此劇中轉譯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彼此意志的對抗,更以佛旦與女武神之間的父女關係,緊扣其對於父系威權的批判。女武神生來即為了要實現佛旦之意志,她們是核電廠內不被允許擁有個人意志的奴工;而佛旦的權力,則來自於不可動搖的「約」(契約、婚約皆以此為依歸)──也是民主國家最引以為傲的「法治」。在「依法行政」的庇護傘下,掌權者既被「約」所束縛,卻也得以玩弄此「約」以達到目的。明明是人所訂立的約,如今卻被「約」所束縛,眼睜睜看著掌權者任憑契約凌駕社會公義、親情人倫之上,對於當前台灣社會之指涉不言而喻。
然而,在一開場令人為之驚艷的「神話-現世」巧妙呼應後,神殿與發電廠卻彼此牽制,削弱了劇場作為社會批判的力道。以九位女武神為例,眾女兒紛紛出場,與父親的關係分別影射了亂倫、多元成家、自殺等家庭與社會議題,但在有限的篇幅下,卻只讓這些議題點到為止,一一對應在每位女武神身上,成為她們與父親短暫互動片刻台詞,卻未有任何延伸呼應。在薄弱的角色刻劃下,「女武神們」始終未曾擁有個體性,成為站在「權力」反面的集合存在。事實上,每一段的「父女關係」似乎都可被任何社會事件取代,失去了獨特性與必要性,反而讓事件置入的痕跡太過刻意,顯露些許說教姿態。
隨著情節的推展,故事線拉到「瓦哈拉神殿-核電廠」之外後,劇情更陷入一對一相對應的牽強尷尬。佛旦究竟是屈服於情感慾望的父親?還是冷酷無情、將親人當作利用工具的冷血執政者?女武神們究竟是明知事態不單純,依舊裝傻選擇順服父親的順民、愚民?還是逐漸喚醒自我意志,最終起身違命的反抗者?還有,對我來說最困惑的,布倫希德最後拯救了齊格琳,究竟是為了順服父親「真正的」意志,或是對父親意志的反抗?(同樣,佛旦「真正的」意志到底是什麼?)這些角色卡在神話人物與新身分之間不上不下,隨著劇情推向高潮,動機越來越不明確,彷彿只是為了要追隨劇本的走向。如此看來,劇本淪為政治宣言的配角,是不是「女武神」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就像是被「契約天神」所綑綁的佛旦不再能隨心所欲的管理這個世界,華格納的《女武神》故事線是否也成了某種侷限,在「神殿-發電廠」的精準比喻後,竟卻與創作者意欲乘載的社會場景互相制衡,成為彼此牢不可破的框架?
《女武神》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4/06/18 21:0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四連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