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舞家瑪姬・瑪漢(Maguy Marin)的創作總不乏對生命或生活的關注,若說她2015年來台的舞碼《May B》是根基於貝克特的文本,以宏觀而超然的視角、簡約而完整的時空來重塑人類生活及群我互動的原型,此次新作《臉》(Singspiele,出自於德國的「說唱劇」,註1),則是從更入世的角度探照生活,以幾近無事的身體、行為、節奏出發,貼合一種屬於日常的頻率,同時以顯微鏡般的深度檢視日常切片,聚焦於人臉、衣裝與身體之間的關係,延伸出符碼現象與存在意識的辨思,以及人與物的辯證。
觀眾席前深處有一長窄高台,約莫只佔整個舞台的四分之一,上面擺放有序的三座衣架旁,有一上身赤裸、只穿內褲的男子(大衛・曼步希 David Mambouch),戴著由多層紙張疊成的「面具」,每張紙上都印有一幅人物肖像,表情單一,一動也不動。本來坐姿的男子,緩緩站起,穿上一件件衣物,如四角褲、長褲、鞋子、襯衫、西裝,整理衣容,一切就像是出門上班前的準備,開啟了一天生活的日常儀式。遠處襯著來往穿梭的車輛音效所串織而成的城市聲景,男子因空間侷限、紙面蔽眼,動作顯得謹慎,行走如履薄冰,隱隱點出個人身處於現代生活的不安與渺小。
整場演出,男子就是不斷脫戴一件件的衣物,同時卸換著一張張的臉,彷彿人臉也是可脫可戴的衣具。衣著,說明了衣者的身份階級、場合情境、性別個性、文化背景,而這些不同的臉龐,各自有其獨特之處,可見於種族、年齡、表情、氣色、眼神、髮型等特徵,從這些特徵能約略猜想其身型體態,從手勢和姿態可推測其身份狀態。兩者排列組合,交叉對話,形變、衍化出人間諸生的百般樣貌:穿起了大衣,戴上了袖套,擺出了姿態,可能是在社會經濟上有一定地位的人物;衣不蔽體,只披上一襲白色長巾,蜷曲身子,瑟縮牆角,顯露惶恐,可能是難民,或正處於劣勢的受迫者;套上了和服,走了幾步,流露出幾許日本風味。穿上了什麼服裝,就有了什麼樣子,就處於什麼情境,就怎麼走路,就怎麼姿勢。
這一連串的符碼置換遊戲,揭示了服裝不僅是包覆身體的布料,裝飾、保護著身體,同時也束縛著身體,並且乘載著各面向的文化,進而主導著日常中的一舉一動。當男子踏步於這宛如橫向伸展台的狹長高台上,在眾目睽睽的凝視下,生活剖面受到檢析,個體狀態在生活與展演的模糊界線中擺盪,人在表演,衣物在表演,身體在表演,文化也在表演。只不過,與置於一旁不動的衣架對照,人體就像是個活動的衣架,人在行走,人在穿著,事實上是服裝將人替換了角色,置換了情境,彷彿服裝是導演、是主角,人則配合著一切的扮演。服裝才是主體,人體只是載體,而且沒有發言權。
有時候,這些符碼在舞台上藉由錯置,進一步地質疑甚至破除了符碼自身原本所乘載的單一意義。當演員穿上了高跟鞋,走路就變得婀娜多姿,令人直接聯想到女人。但,一定是女人嗎?當面具換到了一張變裝皇后的臉,高跟鞋原本專屬於女性、用來定位女體姿態的符號變得撲朔迷離,男臉女裝、女臉男裝的出現,不僅混淆了社會定義,模糊了性別分界,當下也引人發笑,笑破了符碼的僵化,也調侃了社會的封閉。同樣地,眾多臉孔中不乏名人,如維納斯、聖母、聖女貞德及其他在政治、社會上有聲望的人士等,將之切換於一般人臉之間,並呈現其日常穿衣、脫衣之行動,使這些原本神聖的偶像、崇高的形象,瞬間變得世俗化,顛覆了神性,而生成了人性。
因此,透過前後更迭、對照,紙張上的臉變得等重等量,所有先天或後天差異如性別、年齡、地位、階級、貧富、國籍等皆被消弭,始終就是一張常人的白紙黑臉,舉無輕重。這些芸芸眾生,隻身孤影,不停穿戴、脫卸,日復一日,反覆進行,趨近機械,動作類似,空間一致,時間循環,呈現出人類活動共性。他們緩慢無變、瑣碎無奇的一舉一動,攤在眾人眼前,被赤裸裸地窺視著,而由於紙臉所呈現出的單一表情,猶如現代面具般,遮蔽了心理流動,旁觀視線始終無法進入的是這一張張臉的內心。觀者越是試圖穿透,越是無法穿透,越是感到被觀者的封閉與孤寂,越是使觀者自身感到無力而孤寂。然而,此般內心的不透明狀態,究竟是在現代社會下將自我刻意隱藏起來了,還是早已因文明禮教的束累而變得麻木不仁,不自覺地喪失了自我?
藉由身體、衣物與臉的多重並置、排列組合與相互對照,瑪姬・瑪漢將一場單人表演變得一人多角,將一齣沒有對話的日常獨語變得眾聲喧嘩。不論這三位一體的重唱所體現的是單人的多重自我或是多人的個體共性,《臉》在一連串的多語交雜中,揭穿了人在群體規訓及現代文明底下的認同危機與存在焦慮。
註釋:
1、《PAR表演藝術》雜誌,第289期,第28頁。
《臉》
演出|瑪姬・瑪漢(創作概念),大衛.曼布希(演出)
時間|2017/03/18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