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身、衣的三位一體重唱《臉》
3月
29
2017
臉(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21次瀏覽
吳政翰(專案評論人)

編舞家瑪姬・瑪漢(Maguy Marin)的創作總不乏對生命或生活的關注,若說她2015年來台的舞碼《May B》是根基於貝克特的文本,以宏觀而超然的視角、簡約而完整的時空來重塑人類生活及群我互動的原型,此次新作《臉》(Singspiele,出自於德國的「說唱劇」,註1),則是從更入世的角度探照生活,以幾近無事的身體、行為、節奏出發,貼合一種屬於日常的頻率,同時以顯微鏡般的深度檢視日常切片,聚焦於人臉、衣裝與身體之間的關係,延伸出符碼現象與存在意識的辨思,以及人與物的辯證。

觀眾席前深處有一長窄高台,約莫只佔整個舞台的四分之一,上面擺放有序的三座衣架旁,有一上身赤裸、只穿內褲的男子(大衛・曼步希 David Mambouch),戴著由多層紙張疊成的「面具」,每張紙上都印有一幅人物肖像,表情單一,一動也不動。本來坐姿的男子,緩緩站起,穿上一件件衣物,如四角褲、長褲、鞋子、襯衫、西裝,整理衣容,一切就像是出門上班前的準備,開啟了一天生活的日常儀式。遠處襯著來往穿梭的車輛音效所串織而成的城市聲景,男子因空間侷限、紙面蔽眼,動作顯得謹慎,行走如履薄冰,隱隱點出個人身處於現代生活的不安與渺小。

整場演出,男子就是不斷脫戴一件件的衣物,同時卸換著一張張的臉,彷彿人臉也是可脫可戴的衣具。衣著,說明了衣者的身份階級、場合情境、性別個性、文化背景,而這些不同的臉龐,各自有其獨特之處,可見於種族、年齡、表情、氣色、眼神、髮型等特徵,從這些特徵能約略猜想其身型體態,從手勢和姿態可推測其身份狀態。兩者排列組合,交叉對話,形變、衍化出人間諸生的百般樣貌:穿起了大衣,戴上了袖套,擺出了姿態,可能是在社會經濟上有一定地位的人物;衣不蔽體,只披上一襲白色長巾,蜷曲身子,瑟縮牆角,顯露惶恐,可能是難民,或正處於劣勢的受迫者;套上了和服,走了幾步,流露出幾許日本風味。穿上了什麼服裝,就有了什麼樣子,就處於什麼情境,就怎麼走路,就怎麼姿勢。

這一連串的符碼置換遊戲,揭示了服裝不僅是包覆身體的布料,裝飾、保護著身體,同時也束縛著身體,並且乘載著各面向的文化,進而主導著日常中的一舉一動。當男子踏步於這宛如橫向伸展台的狹長高台上,在眾目睽睽的凝視下,生活剖面受到檢析,個體狀態在生活與展演的模糊界線中擺盪,人在表演,衣物在表演,身體在表演,文化也在表演。只不過,與置於一旁不動的衣架對照,人體就像是個活動的衣架,人在行走,人在穿著,事實上是服裝將人替換了角色,置換了情境,彷彿服裝是導演、是主角,人則配合著一切的扮演。服裝才是主體,人體只是載體,而且沒有發言權。

有時候,這些符碼在舞台上藉由錯置,進一步地質疑甚至破除了符碼自身原本所乘載的單一意義。當演員穿上了高跟鞋,走路就變得婀娜多姿,令人直接聯想到女人。但,一定是女人嗎?當面具換到了一張變裝皇后的臉,高跟鞋原本專屬於女性、用來定位女體姿態的符號變得撲朔迷離,男臉女裝、女臉男裝的出現,不僅混淆了社會定義,模糊了性別分界,當下也引人發笑,笑破了符碼的僵化,也調侃了社會的封閉。同樣地,眾多臉孔中不乏名人,如維納斯、聖母、聖女貞德及其他在政治、社會上有聲望的人士等,將之切換於一般人臉之間,並呈現其日常穿衣、脫衣之行動,使這些原本神聖的偶像、崇高的形象,瞬間變得世俗化,顛覆了神性,而生成了人性。

因此,透過前後更迭、對照,紙張上的臉變得等重等量,所有先天或後天差異如性別、年齡、地位、階級、貧富、國籍等皆被消弭,始終就是一張常人的白紙黑臉,舉無輕重。這些芸芸眾生,隻身孤影,不停穿戴、脫卸,日復一日,反覆進行,趨近機械,動作類似,空間一致,時間循環,呈現出人類活動共性。他們緩慢無變、瑣碎無奇的一舉一動,攤在眾人眼前,被赤裸裸地窺視著,而由於紙臉所呈現出的單一表情,猶如現代面具般,遮蔽了心理流動,旁觀視線始終無法進入的是這一張張臉的內心。觀者越是試圖穿透,越是無法穿透,越是感到被觀者的封閉與孤寂,越是使觀者自身感到無力而孤寂。然而,此般內心的不透明狀態,究竟是在現代社會下將自我刻意隱藏起來了,還是早已因文明禮教的束累而變得麻木不仁,不自覺地喪失了自我?

藉由身體、衣物與臉的多重並置、排列組合與相互對照,瑪姬・瑪漢將一場單人表演變得一人多角,將一齣沒有對話的日常獨語變得眾聲喧嘩。不論這三位一體的重唱所體現的是單人的多重自我或是多人的個體共性,《臉》在一連串的多語交雜中,揭穿了人在群體規訓及現代文明底下的認同危機與存在焦慮。

註釋:

1、《PAR表演藝術》雜誌,第289期,第28頁。

《臉》

演出|瑪姬・瑪漢(創作概念),大衛.曼布希(演出)
時間|2017/03/18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表演者大部分的時間以面具示人,雖有短暫把面具拿下來的時刻,卻也面無表情看不出情緒,彷彿沒有自己,只有一直在扮演別人,雖然整齣舞碼表演者不發一語,但藉由他的肢體與臉孔的搭配,卻能令觀眾有無數的想像空間。(連佳宣)
3月
23
2017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