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之詩意」與「文字之詩意」能否交會?《指尖上的幻象》
1月
20
2015
指尖上的幻象(NSO國家交響樂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18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2015/01/11 14:30

也許是古典樂不願再被視為與世代脫離、只能在博物館裡延續生命的歷史遺跡,又或者是古典樂拒絕定型為象牙塔裡高高在上的藝術精品,於是近代興起了一波又一波古典樂跨界之企圖。在台灣,儘管我們不像歐美文化中產階級那般,把古典樂當作布爾喬亞之生活小確幸,卻也的確擁有一批死忠觀眾聽友,與音樂家們一同加入了這股「古典創新」潮流。無論是積極與各類現代、前衛、流行音樂靠攏,還是藉由不同藝術媒介豐富古典樂樣貌,皆是古典樂走出高塔與博物館的二十一世紀新要務。2015年NSO(國家交響樂團)【實驗音場】推出的《指尖上的幻象》邀請劇場編導王靖惇與偶戲藝術家石佩玉(飛人集社團長)共同參與,正為一例。

要用劇場語言為音樂說故事,首先必須體認到這兩者其實有著很不一樣的敘事邏輯:音樂倚賴聲音,而戲劇(大多時候)倚賴文字。為了尋找最大公約數,《指尖上的幻象》從「詩」著手,讓「詩」這以文字為根基,卻如音樂般自由、充滿想像與暗喻的表達形式,成為連接兩者的橋樑。在古典樂的世界中,有為人所熟知的鋼琴詩人蕭邦(當然還有許多作曲家將真正的、以文字為本的詩與音樂結合,為之譜曲,但蕭邦卻以作品中的詩意感性得到這封號),於是編導王靖惇則以台灣詩人王添源(同時也是動見体劇團《台北詩人》一劇主角)之詩句相呼應,為《指尖上的幻象》安排了一個靈感枯竭的詩人角色,被困在自己的思緒中找不到出路,等待有一天也能像鋼琴詩人蕭邦一樣「看見一堆怪物從指間的黑白琴鍵中竄出來」。

只是,儘管在最大公約數「詩」的命題格局下,《指尖上的幻象》依然並未妥善處理音樂與戲劇大不相同的敘事型態。在劇中可見編劇企圖以「詩人困境」作為劇情主軸,有時在音樂中讓詩人來到夢境與謬思對話,有時則讓謬思彼此討論著該如何幫助詩人走出困境,這麼一個有著明確戲劇動機(等著被解決的危機)的故事線,事實上卻沒有任何事件真正發生。在這詩人身上,我們看見了從古至今所有文字敘事最常見的主題──一趟旅程的追尋,而最後,詩人的確也找到了他所追尋的東西,但在旅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如何經歷這些困難,卻始終未曾像我們透露。我們看見了詩人的掙扎,卻看不見他如何掙扎著走向前。至於從音樂角度來看,開頭提到的「蕭邦琴鍵竄出來的怪物」總讓我們期待著音樂能在舞台上觸動某種魔力的開關,召喚更多屬於夢境的、非理性邏輯、非線性具體、非寫實、不按牌理出牌的一些什麼東西,但更多時候,卻只是再度回到薄弱無力的劇情線。換句話說,戲劇音樂陷入彼此箝制、互為功能之困境:戲劇成為樂曲之間串場的橋段,而音樂也止步於角色情緒與戲劇場景之氛圍渲染。倒可惜了一開始頗吸引人的故事設定,本應賦予了文字與聲音更多敘事轉換的可能性。

至於《指尖上的幻象》的作品定位也尚未明確建立。有時演員說話的方式、選用的詞彙好像是和小孩說話,故事線簡單地像是兒童劇(而且是否定兒童能處理複雜劇情的那種兒童劇);但情節圍繞的創作困境、對離去愛人的思念等,卻更為深沉地觸及了較為成熟的觀眾心理;有時謬思對話間以閒聊方式提及的樂曲背景,刻意地好像演奏廳時不時舉辦的講座型音樂會,不禁令人納悶這麼一場訴諸「詩意想像力」的演出,為何不能讓音樂好好地掌握自己有別於文字、語言的話語權,非要使用置入性行銷的方式暗示作曲家是誰,又試圖藉由音符描繪什麼情境;另外,偶爾謬思音樂家與謬思女孩間即興、互虧的日常閒扯語感,看似要拉近與觀眾間距離,讓場景較為生活化,甚至加上些時事笑料增加與現實的連結,但故事的大架構,卻依然維持在詩人腦海中一點也不日常寫實的夢境、回憶中,更突顯了全劇之風格錯亂。

最後,還是想回到關於「詩」的討論,畢竟「詩」應是全劇主題。正如前文提及,蕭邦之所以被稱為鋼琴詩人,並非因為其作品與「詩作」的直接關聯,而是因為他樂曲中的感性詩意想像。我們對於「詩」似乎也該有著更自由的界定──詩意並非僅存於詩句中。詩既能化身於文字中,也能降落在音符、光影、色彩上。投影幕上如章節註腳般多次出現的中文詩句,寫得雖美,更替故事主角說出了那些無法言喻的心理掙扎,但從另一角度來看,一但被文字定了型,音樂彷彿被禁錮其中,少了自由解讀的詮釋空間,反讓「詩意」消散殆盡。相較之下,幾段以光影畫面呼應樂曲的段落,也許因為同屬直覺、抽象式的藝術表達形式,反而得以更真實、更貼切地具象化樂曲之個性,如以綿延線條回應大提琴抒情旋律線、長笛樂音背後印象樂/畫派似的朦朧柔和光線、或是與末段樂曲呼應的樹幹粗糙結實質感。當然,更不可忽略「音樂」對於原作樂曲的另一番想像詮釋。木琴、長笛、大提琴、豎琴的特殊搭配,以各種排列組合為劇中從浪漫派、印象派至二十世紀音樂的樂曲重新配器,如雙人木琴演奏的蕭邦《幻想即興曲(Fantaisie-Impromptu, op.66)》,大提琴、豎琴、長笛合奏的德布西《黑娃娃步態舞(Golliwog’s Catwalk from Children’s Corner Suite)》(本皆為鋼琴獨奏曲),都藉由不同器樂之聲音質感,讓樂曲更顯豐富立體,可謂全劇最大驚喜。

會以如此高標準看【NSO實驗音場】《指尖上的幻象》,當然也是因為近年NSO投注不少心力,讓古典樂變得「不一樣」之際,我們也同樣地相信著古典樂能夠、也應該持續更新自身定義──無論這股力量是來自音樂形式本身、或是與其他藝術形式之結合。《指尖上的幻象》融合諸多劇場元素,嘗試著讓這些藝術形式說著同一個故事的「劇場/古典樂」實驗中,雖有著不少未竟全功的侷限與彼此箝制,卻也讓我們看見了另一種企圖的可能性。

《指尖上的幻象》

演出|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特里福諾夫回溯「建築」的過程與材料中,筆者亦深感其演奏缺乏(我更願意理解為不願透露)具備一定個人私密性的情感層面。特里福諾夫固然具備宏觀的詮釋視野、細緻精確的觸鍵,仿若欣賞唱片那樣的無瑕,但我更願意相信那些引人共感的幽微情緒,儘管那未必完美,總能勾人心弦。
5月
15
2024
應該說,臺灣作為沒有古樂學院或科系的非西方國度,也作為吸收外來西方音樂文化的它方,我們的角色本就是、也應是廣納不同風格及特色的演奏家,進而彰顯展現其中的多元性。並且,這個多元性本身,正是古樂在臺灣的絕佳利器。至於在每個演奏會的當下,這種多重學脈的複合、專業與學習中的並置,藝術性和古樂發展的價值要如何取捨,則是演出方自己要衡量的責任。
5月
15
2024
在打開耳朵聆聽、試探的過程中,激發出能與夥伴相融的音色,便是邁向合作的一步。舒曼《詩人之戀,作品48》藉由男中音趙方豪清晰的咬字及語氣,巧妙地運用情感,將音樂帶入高漲的情緒,為這個角色賦予了靈魂。他與程伊萱兩人對音樂的理解是相同的,鋼琴家通過樂器所產生的不同聲響和觸鍵力度,呈現了主角在十六首小曲中面對真愛、從狂喜到冷漠甚至失去愛的過程。
5月
14
2024
作品應具備明確的聲音發展元素,亦即讓音樂設計脈絡是具一致性,而本場演出是由多組短篇樂段串連而成,許多段落未能適當的設計「聽覺終止」,樂段收在漸弱的電子聲響,接著幾秒鐘的空白後,再由器樂開啟另一種「樂句文法」,敘事邏輯相當凌亂、既突兀也不連貫
5月
09
2024
魏靖儀以俐落而精準的換弓技巧,果敢地模仿鋼琴觸鍵,將自己融入了鋼琴的音色之中。儘管在旋律進行中製造出了極其微妙的音色變化,但在拉奏長音時,由於鋼琴底下的和聲早已轉變,即便是同一顆音符,配上了不同的和弦堆疊,排列出不同組合的泛音列,也會展現出不同的色彩,就像海浪拍打岸邊時,每次產生的泡沫和光線都不盡相同。因此,當鋼琴和聲在流動時,若小提琴的長音也能跟上這波流動的水面,必然能夠呈現出更加豐富的音樂景象。
5月
06
2024
《這不是 音樂 會》利用聲響與視覺的交錯,加深了觀眾對於音樂的想像,也藉由超現實的畫作與動態影像結合,捕捉藝術家內心真實的想法。或許,這真的不是一場音樂會,而是戲謔地、哲學地提點我們在座的各位:莫忘初衷?
5月
03
2024
究竟一場音樂演出需要何種劇場介入?這到底是趨勢還是必要?今年TIFA(台灣國際藝術節)不約而同在四月的第二個周末,同時推出了兩檔音樂、聲音結合劇場的作品,分別是ㄧ公聲藝術《共振計畫:拍頻》與春麵樂隊《後現代登高指南》——沒有明確的戲劇情節、舞台元素與劇場語彙,卻讓人看見音樂與聲音如何「提問」與「建立關係」,而這恰好也是當今戲劇構作(dramaturgy)的核心實踐。
5月
02
2024
單就《空城故事(第一篇)》與《亞穩態》、《晶影(二)》的創作手法,使筆者感受作曲家盧長劍的特別之處——如果多數作曲家的創作如同畫家一般,以音符做為顏料,將繆思在畫布上從無到有地呈現、發展,最後產出的畫面讓觀眾感知,以進入創作者想表達的世界;那盧長劍則更像是一位攝影藝術家,以音符代替相紙與藥水,選用一個特定的視角取景,呈現一個實際的場景或是已存在的現象。
4月
22
2024
所以,我們該如何評價他現今的演奏詮釋?筆者私以為,歷時性地看,從他十餘年前以大賽出道至今,他其實恰好形成了漸進式的變化:從一個圓融和諧、路徑一致的俄國學派鋼琴家,成為面向廣大聽眾、挖掘自身吸引力的「明星獨奏家」。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