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現代與現代並陳的後現代《赤鬼》
8月
21
2013
赤鬼(臺北藝術節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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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乃文(2013年度駐站評論人)

在影視「再現」現實的能力無比高強的環伺下,「非再現」式獨特語彙的開發便成為當代劇場的重要課題。堅持以「亞洲的身體」作為方法並持續深掘的EX-亞洲(EX-Theatre Asia),一路以來深受台灣劇場界的矚目和期待。猶記得2008年第一屆台北藝穗節時在紅樓看EX-亞洲的《老虎與士兵》,由藝術總監Jayanta(全名:Chongtham Jayanta Meete/江譚佳彥)一人自導自演,沒有布景,沒有道具,只有一名演員和一條靈活變換披掛方式的披巾,以各種形體動作,完全不依賴語言地演繹Dario Fo相當複雜的故事和故事裡面的一大堆角色,雖不一定讓人「看得懂」,但別樹一格的肢體和功夫精湛仍具相當可看性。

從2008到2013,從藝穗節到藝術節,EX亞洲穩定踏實地成長,從50個座位左右到400多個座位。《赤鬼》已有專業的舞台佈景和燈光、服裝設計師加入,Jayanta專心做導演的工作,三名台灣演員王世緯、魏雋展、陳彥斌也是新生代演員裡一時之選——從我看過的王世緯的獨角戲《鬼扯》和魏雋展《罰》、《最美的時刻》,在切換角色的演出上都有非常精采的表現。但總總優勢加起來,似乎只是「量」上的累積,並未發生爆炸性的質變:同樣一人分飾多角,同樣以表演頻繁切換角色和情境,同樣掛在身上的布料是身分改變的重要標誌…….。而規模擴大,台詞變得滔滔不絕,雖細節不失機趣,但整體演由語言和敘事在主導,熱烈迎合上去的肢體動作,漸漸地就被角色類型格式化,為繁瑣的敘事所融化,被邊緣無邊地擴散於黑暗中的劇場空間所吞沒……。

異類從「老虎」變成「赤鬼」:一個日本民間傳說的人物,由日本演員上村美裕起飾演。但僅僅一個語言、文化不通的外國人就足以構成「鬼族」,顯然是一種前現代的情境;而從本位出發詮釋異文化為「他者」(the others),卻是一種流行於後現代的「觀念」,主要在解釋現代西方社常犯的「文明病」。劇作家野田秀樹(Hideki Noda)在留學英國期間寫作此劇,不無曖昧地拼貼著前現代的情境、現代的病徵、後現代的人物思想。這劇本首演由英國人演「村民」,野田本人演「赤鬼」,想必瞄準西方現代社會情境。搬演到日本時,又因為有江戶時代「黑船事件」的歷史背景,而讓這故事很自然反照日本的前現代語境。

赤鬼上岸二十一世紀的台灣之後,便充分顯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尷尬,原劇本的語境益發乖謬。導演以模糊時空的島民部落演繹,是個值得商榷的設定。因為「他者」通常是自視文明者俯看「野蠻」的高姿態,赤鬼所來自的日本文化向來入超台灣,難以對號入座到「他者」的位置上;後來這名「赤鬼」甚至還可以用英語跟女主角溝通。但若將此劇單純視為前現代的一則「鄉野傳奇」,又顯得太過大費周章,也淺化戲的層次。雖說人心偏狹是跨時代的人性特質,但一則前現代風格的傳說畢竟是遙遠的象徵,難以「貼膚」。而一直鬼話不絕的赤鬼到最後竟爆出觀眾都聽得懂的英語,直接戳破的手法又令人錯愕,也破壞了前面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象徵性。

當然世界本來就是混雜的,我們的處境本來就是錯亂的,一部戲劇若是讓我們更看清自身所在,無疑是難能可貴。但若缺乏自我批判力和穿透性的角度,不知不覺正應了後現代理論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對「第三世界」的觀察:前現代、現代、後現代的線性發展,本是西方或所謂發達國家的理論「出口物」,但在第三世界,卻顯出「三種不同時代並存或交叉」的時代徵候(註)。

東方劇場從來就不是「再現」的藝術,只是傳統形式往往不能承載現代議題的辯證性,EX-亞洲一直在這兩難的剃刀邊緣上追索著新的劇場之路。無法不置身無界亂流的我們,如何超越囫圇學舌和文化錯亂的命運,站穩腳跟,發出自我獨特的聲音?是艱難課題。而顯然快節奏的應招和無法安靜的身體,力量是浮淺的。但這並不代表EX-亞洲不值得我們繼續期待,因為至少他們願意挑困難的問題來面對。

註:詹明信《後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台北:合志文化,1990。

《赤鬼》

演出|EX-亞洲劇團
時間|2013/08/17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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