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文明史的長河裡,我們該何去何從?
轟隆震響,盤古開天,代表原始人的眾人(穿著膚色舞衣)群起狂放舞動,似乎是面對未知大地的集體焦慮。一陣雷聲,一位全身塗白裸身、沒有身份、臉上僵硬略帶憂愁的男子(譚天飾演),於山谷間緩緩行走。「白」在這場演出中,提供一種非自然、非正常的符號。除了「他」似機械人的身份,其他眾人臉上一條粗白色塊,橫抹於嘴與兩頰、數位化崩裂的白色人臉轉為骷顱頭、3D浮影的白色巨人、純白的機械手臂、五隻白色神獸投影,以上所有「白」出現在「再造」的介質中。
於是,當「他」首度開啟雙手仰望遠方星際,似乎預告在開天闢地的混沌山林宇宙間,唯獨「他」見證世界的起源,關於「他」是誰?在劇中並沒有答案,而「白」人工介質的存在,提供了觀者一條脈絡化的詮釋符徵。
「他」在劇中多次以緩速步行的方式,於右舞臺穿越至左舞臺,同時舞台上的事件畫面隨之轉換,或開啟下一個科技革新。由於劇中的內容跟隨人類科技發展進程(光、電、虛擬投影、數位化、3D透視影像、擴音延緩技術、機械手臂、雷射光、體溫動力光點等),這位男子的眼神也越發篤定並望著在場觀眾,似乎每次出場都在展示「他」演進歷程。據此,筆者從展演內容的鋪陳進行詮釋,自行解讀「他」可能是當代受到科技輔助而優化的代表者【1】。
這種透過他者之眼,認同當代科技創造烏托邦世界,突顯了導演關注當代科技對於人類存在的價值與影響。《島嶼時光》除了環繞人類文明的演進歷程,其主體核心主要關切在工業科技所產生的社會議題,而所有藝術參與皆為呈現這樣的理念,在不同段落延續主體意識。
筆者觀察《島嶼時光》透過簡化的身體姿態、慢速的移動方式、偶有瞬間爆發的肢體,以及多重藝術媒材與工業科技併進的演出形式,營造視覺與聽覺的「滿溢」之感,就展演內容來看,展現出諸多反映當代世界共存且值得省思的議題。以下就段落出現的次序進行分析與討論:
一、種族與權力:在劇中以投影的方式,將世界各國的人種頭像並置於大螢幕,同時擷取數個不同膚色、不同性別的頭像,進行三百六十度環繞劇場,最後聚集拼貼疊置,此展現方式形同演練一場各民族被統治的閹割場域,再加上同步播放各國不同語言,形塑出權力宰制與被壓迫的對立世界。緊接著在舞台左右兩側的牆壁上,投射出一張被鑲嵌在凝結畫面的東方臉孔,他只剩眼神能傳遞他的個人意志,最後連眼睛也被凍結,其臉部經過數位科技後製成碎裂、崩壞、壞死,最後剩下一張泛黑的骷顱頭。此處以現代化進程,描寫了人類身體的崩解,而過去歷史上種族與權力的鬥爭,似乎不得不為脆弱的身體暫時擱置。
二、跨文化後:舞台上,四位提琴演奏家演奏低限無調性曲目,同時搭配巨大的白色浮影男子(身著西方常見的戴帽長披風)在舞台上大步地繞圓行走,對比位於觀眾席的琵琶獨奏與三位處於樂池下奮力展現自我文化的舞者(三位舞者以象徵東方文化的戲曲女旦的頭飾及穿著紅色水袖,借著簡易彈簧床之助力奮力往上跳)。上述透過作品利用舞台上下區位,突顯東西文化的虛實對比,產生西方強權威脅下(巨大的宰制力)與東方文化處於弱勢(倚靠外力的搏鬥)之矛盾與衝突,同時亦反映跨文化後的新配置。另外,台口處,一位舞者身上繫著原生文化的紅綢,用小碎步舞姿,急速地橫切舞台畫面,同時在她發出戲曲「ㄟ」聲時,身上紅綢由被拉扯繃直的線條,瞬間被彈回身上,由於她的路徑正好切割東西文化界線,倒有提醒逐漸流逝自身文化的寓意。
三、複製與替代:前方白色機械手臂發出鐳射光,朝向觀眾揮舞,後方一台舞動中國舞蹈常見的白色長飄扇的機械手臂,上方垂降七彩霓虹燈,三位肢體表現出向外掙扎的裸體舞者,被一位外來者以紅綢掌控,最後外來者拋去紅綢,三人逃離。上述意象不僅突顯機械手臂的功能化,人類在此處卻顯得毫無能力。而當舞台上僅剩一位外來者與前方機械手臂共舞(外來者身上LED燈與機械手臂共舞時,瞬間開啟電子感應),從肢體上可以觀察兩者之間親密互動,產生互信的關係。這段的意象更清楚地闡述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類的革新已取代原人類的新價值。其次,隨著機械手臂的舞蹈(已全然展現出真正表演者的態度),後方出現六位跪立於移動式工作台的人類,開始模仿前方機械手臂的動作,時而動作一致,時而與之錯置,看似人類失去自我一般,成為機械的複製人。然而當其中一位複製人由工作台上墜落,不斷地以扭曲、痛苦、翻滾等動作,象徵他內心的痛苦,隨後幾位外來者(同著LED燈)推著賣場推車、巨大輪胎與白色閃光的輸送帶,將工作台上的複製人打包帶走。
四、自我認同與生存崩離:白身男子再度出現,此時舞台上出現傾置的十字型舞臺,似乎象徵西方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一位舞者穿著白色大圓裙在十字台上不斷旋轉,台下則有五位舞者同樣原地旋轉。其次,左舞台前方出現半截階梯,上面站著一位裸女神情痛苦、肢體不斷顫抖並遙望遠方,同時劇場出現Who am I ? Me? Where are you come from? 的提問表現這段主題的思辨。有趣的是,這樣的安排,似乎是那位白身男子的自問,以及裸女對自我認同的焦慮。之後,舞台落下中隔幕,台上僅剩裸女,一位身著常服男子將裸女背下階梯走向舞臺中央,並替她穿上外衣,而後方中隔幕升起後,是一段充滿人類相互依存與鬥爭的激烈九對雙人舞。舞蹈中的人物形象皆穿著象徵工作服的襯衫與卡其褲,舞者動作多以大關節活動,或推、或擠、或靠、或爬,當他們脫掉外衣(脫去社會化象徵)離開夥伴後,一位男性舞者凝視眾人,其他裸身的舞者如野獸般失去理智在地上爬行,這位唯一的直立人,顯露出恐懼的面色,爾後眾人一一從台口向樂池摔落,如自殺般行徑,這畫面令觀者甚為震驚,是否暗喻失去自我的人類,終將走向毀滅?
五、烏托邦神話:此段創造一個美好純淨的世界,森林(投影)、神獸(一男一女交疊完成此形象)、亞當與夏娃(懸吊鋼絲由上而降),還有以黃色燈泡所裝置的滿天星斗,所有景象呈現一種不切實際、夢幻而和諧的的烏托邦。白身男子朝向舞台中央上舞臺緩慢行走,同時天幕依序投影出五種動物(白馬、白鹿、白豹、白熊、白虎)的白光輪廓,劇終。這樣的結局,倒是拋出更無解的問題:人類究竟何去何從?
上述《島嶼時光》所展現的演出內容,令人省思,也確實難以獲得答案。筆者認為導演從宏觀的人類文明簡史,以摘要的方式,片段式的進行社會現象之鋪陳與紀錄,並著重議題現象的陳述,取代過去古典劇作預設結論的慣習。身為觀者在獲取這種如當代美術館策展形式的演出,對於劇中所拋出的龐大議題與可能的問題意識,因現實層面根本仍正在發生甚至無解,這種無解的現象式表述展演,相當符合當代倡議「後劇場」(post theatre)的觀演方式,即透過多媒體即時觸動技術,製造一種無法預設立場、不仰賴既定文本、可能產生多元的符號資訊,讓觀者依其個人經驗解讀,使作品的符徵具有多樣的詮釋意義。
《島嶼時光》以「總體藝術、拒絕歸類」【2】作為其展演形式的訴求,並且在「去文本」【3】、多項藝術形態(多媒體、工業科技技術、舞蹈、中西音樂、舞台裝置等)以扁平化(去中心)分散式(去焦點)的統合展演,加上主體意識牽涉廣泛全球性社會議題,使得短短一小時內,觀眾獲得相當龐大的視覺與聽覺刺激。筆者認為《島嶼時光》,充沛展現跨域藝術整合與當代高科技技術的藝術創作高度,企圖創造新的觀演形式,而這樣高密度跨域結合與表述社會議題,在目前台灣鮮為少見。
註釋
1、海爾斯(Hayles)在《後人類時代》一書中,借助科幻電影、文學作品、電子科技、機械化人等作為實證與概念案例,提出今日的世界已實質走向人類創建的科技時代。而這樣的時代,影響我們解讀世界以及詮釋世界的想像及生存。「後人類時代」即指的是借助醫療科技之輔具,或穿戴機械動能而延續生命的時代,這個時代的人類不再僅靠有機體,AI動能伸向肉身,擴大有機體的活動能力。
2、出自節目單封面。「總體藝術、拒絕歸類,陳志誠最新跨界作品」是《島嶼時光》所標榜的展演形態。回溯「總體藝術」一詞,出現在華格納(W. R. Wagner, 1813-1883)於1849年的Art and Revolution和The Artwork of the Future兩篇文章,以Gesamtkunstwerk(total artwork)形容一種有別於過去拼貼合作式的跨域展演形態,「總體藝術」指的是應用多種藝術形式(art form),全面性地展現作品主體。
3、根據12月15日演後座談,導演陳志誠提到本劇乃是「去文本」的創作。
《島嶼時光》
演出|臺灣藝術大學表演藝術學院、上銀科技、工業技術研究院
時間|2018/12/14 19:30
地點|臺灣藝術大學臺藝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