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不明白你的悲傷《解離》
5月
22
2023
解離(創劇團提供/攝影蔡尹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28次瀏覽

文 丁家偉(表演藝術工作者/臺大戲劇所研究生)

解離(dissociation)意指心理學中,患者因遭遇極大壓力或重大創傷之後, 所產生記憶、自我意識、認知等功能的崩解。其病狀可能造成失憶、妄想、錯置、取消等多種的心理防衛機制。本次演出為劇作家陳建成於第二十二屆台北文學獎的評審獎作品,由湯京哲執導、創劇團製作的演出。《解離》一戲並沒有明確的線性敘事架構,而是依場次各自迥異的、斷裂的、想像的、虛構的場景拼湊而成。《解離》的文本試圖回應其相對結構名詞意義的同時,並沒有因此受限於病理學的脈絡,而是展現了另一種更為廣泛的、對於創傷的人文關懷與社會測繪。

有別於布萊希特的暴露設備、歌隊敘事等舞台疏離手法,導演湯京哲整合了對於柏拉圖〈理想國〉中地穴寓言想像的舞台設計,透過取消表演、雙面舞台、物件、煙霧和水平燈光設計等巧思,成功阻斷習慣自我投射的觀演習慣;與此同時,光與影二元卻共存的舞台調度,也恢復了實驗劇場早被遺忘的實驗性。


解離(創劇團提供/攝影蔡尹浩)


解離(創劇團提供/攝影蔡尹浩)

關於前述中取消表演的手法,指導演以去戲劇化(de-dramatize)為主軸,限定演員的演出只有音量與質地上的差異,再加上遮蓋臉部表情的面紗頭罩,迫使角色、肢體、情緒和語言文本交錯悖離。在語言文本被孤立之後,反倒能讓觀眾更清楚感受到文本中角色之間的權力政治、暴力壓迫和孤獨失落,也一反「解離」一詞原有的混亂(chaos)的標籤與刻板印象,在編導演一致性的創作中提煉出一種更為精神純淨的陌生質地——你看見了光,也無法忽視另一面的暗,當創作者取消表演之後,我們才能看見表演的主體;當我們不再依循著情感投射的觀演本能之後,才能感受某種到解離患者的片面真實;當創作者剪斷了線性時間軸,我們才能夠體驗創傷經驗的並置和時空的壓縮。

欣賞完《解離》演出之後,筆者便立刻搜尋資料,除了閱讀文本和相關理論之爬梳整理外,也參閱了台北文學獎的評審決議紀錄。首先關於文本創作中應用的技巧與結構來看,《解離》巧妙的運用方言與信仰來形塑某一個受壓迫的族群認同,唯空間背景選擇了龍山寺這個太過特定場域和文化限制之舉,稍嫌拉低文本架構之格局的狀況外,關於威權創傷記憶的敘事、醫生於診療過程中心態與行為之轉變、離散(disspora)敘事【1】等創作技巧之揉合,對於歷史真相缺席的描繪——解構敘事的同時並未奪取話語權的主體,而是進行了類似傅柯知識考古學的歷史呈述,描繪創傷但不獨佔任何政治位階,實為創作者對於非反身經驗的謙遜與尊重,不同場景、不同文體的書寫與拼貼,也足以展現劇作家對於創作、文字語言及體現人文思想的掌握,嫻熟於心。

然而,在閱讀文學獎決議紀錄時,筆者更驚訝於評審們對於「文學獎文本」的保守性觀點。如鍾明德老師(以下引言簡稱鍾)和耿一偉(以下引言簡稱耿)老師在第一階段投票時之評論:

鍾:「首先,這部作品有點在玩弄形式,超過它真正的關懷。再者,文字水準不夠,好像在模仿某些文體。第三,編劇技巧粗糙,導演指定女性,是一種橋段形式。整體來講,沒有把我帶進『女子』這個角色 的內心世界,無法認同。」耿:「舞臺上創造另外一個語言,對這部戲沒有核心功能,只是噱頭,在執行上也會有問題,如果沒有打字幕, 會過不去。 我寧願它使用另一種真的存在只有少數人聽得懂的語言。 例如, 我們或許聽不懂俄語,但因為是真實的語言,觀眾會感受到真實性。語言是戲劇重要的核心,但角色溝通時,語言沒有被展現。表演性比較強,但只是使用語言,跟解離沒有真正關聯。」——第二十二屆臺北文學獎舞臺劇本決審會議紀錄【2】

筆者認為,評審們過度拘泥於某些性別政治正確的窠臼以及忽略語言之於民族認同的形塑功能,當然也低估了戲劇文本所蘊涵的創作空間與創傷經驗的歷史縱深及其能被解構與再詮釋性,更甚者,若要做另一種極端激進的批判時,筆者會懷疑缺乏社會人文關懷的,究竟是劇作家還是評審?

倘若創作、評論、評審、觀眾都只是借題發揮的炫技或展現某種既得利益者的假慈悲;倘若劇場只為了服膺於某種特定的藝術價值或思想形構,進而否定或忽略創作的脈絡與少數族裔的歷史經驗,那也許這個社會的本質對於多元史觀的呈述和相對少數的個體或集體的認知及存有,仍舊不適合生存。【3】

註釋

1、中文世界的論者曾借用猶太人的「離散」(diaspora) 典故來論述從中國散布到世界各地如歐美、東南亞等地的華人移民族群及其 後代,賦予這些離散主體一個自我發聲的特殊位置。對李有成來說,離散提 供了寬廣的批判空間,讓我們思考後殖民與全球化時代環繞著與國族國家、 文化認同、公民權等類別所開展的各種議題。——張光達。〈(後)離散敘事、文化認同及身分定位的難題:當代馬華詩人的南洋書寫〉。《華語語系與南洋書寫:臺灣與星馬華文文學及文化論集》漢學研究中心叢刊 論著類第15種,頁97,台北: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2018。

2、第二十二屆臺北文學獎舞臺劇本決審會議紀錄,頁14。——網路資料:臺北文學獎頁面 https://culture.gov.taipei/News_Content_Pic.aspx?n=9DE5196F1B989855&s=9EF746A8774888B3 (2023年5月16日檢索)

3、本評論之標題引用自〈那我懂你意思了〉樂團於2012年創作專輯之名稱。

《解離》

演出|創劇團
時間|2023/05/13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解離》是一個真誠而不「討好」的作品,對觀眾而言,既是情感的考驗,亦是理性的挑戰,既是私密的傾訴,亦是公共的對話,在表演者與觀看者的共同體驗中,印證了劇場兼具的公共性與私密性,也就是劇場的價值。
5月
29
2023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