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恆毅(專案評論人)
無論是「戲曲夢工場」、或是其前身的「小劇場.大夢想」,想要進行的就是傳統戲曲的現代實驗,無論是在表現形式或是故事內容皆然,試圖打開戲曲程式的框架,使戲曲表演找到更多可能性。
此種可能性,其實也是宋厚寬多年來的自我探問。從《賣鬼狂想》,到近期的《女子安麗》,持續嘗試從各種方面進行重構,包含戲曲故事、表演形式、演員自我⋯⋯等,以此挑戰及建立出新的戲曲表演方法。
《海鷗之女演員深情對決》在此立足點上進行延伸,從最常見的「戲劇/曲究竟是如何?何者才有美感?何者才雋永?」等疑問(或辯論)著手,再以契訶夫的《海鷗》為發想,以「不同世代女演員相異的表演藝術觀點」作對話,構成本劇討論戲劇與戲曲的形式,以及演員存在主體的核心觀點。
在劇中,首先可以看到大甜作為現代戲劇演員,以嘲弄的方式批判當代戲劇與戲曲所存在的現象,隨後拋開所有文件,發出「表演藝術需要新的形式」的議論,其後則由身為傳統戲曲演員的朱安麗,針對美感與形式進行批判。在此過程中,兩個各自代表不同表演藝術的演員,試圖找出表演藝術的異同,並逐漸將自己身為演員的養成過程,表露出來。
在傳統戲曲舞台上,演員僅能詮釋角色、傳承流派藝術,很少有藉戲表達個人內在的機會。然而,在本劇中,兩位演員不但表露自己的心聲,甚至陳述各自學戲過程中受到的指點、批評,與遭遇的挫折,挖掘出自己「如何成為一個演員」,甚至是「如何在舞台上找到自己」。而這些,並非只是剝去傳統戲曲表演形式的「膜」,更是將自己封藏的記憶,在舞台上對著觀眾揭開。此種演出形式,即是對傳統戲曲演出程式的反叛,同時也讓演員在身為演員之前,尋回作為一個有情感的「人」的本質──就好比朱安麗所說,她演出的每一個角色,都是渴望自由的女人,而如今她與大甜是演員、也是角色,她們都試圖在「詮釋自我」的過程中,讓自己的身心脫離一切形式上的束縛。
至於在《海鷗》中作為背景的湖:在本劇中成為實體的充氣泳池。也成為演員肢體的一種實驗場。由於在傳統戲曲中,一切的景觀呈現,都在演員的身上──如同朱安麗所說的「我的月亮要如何演?要如何與別人不同?」──泳池的出現,也意味著演員的動作不再是虛擬呈現,而是必須在水的阻力與重量之間,做出相應的實際動作,使戲曲虛擬的演出程式具體地形象化。
最後一段,則是用京劇形式演出《海鷗》的內容,或也是在思考當代新編戲曲向外國文學取材的現象。確實,演員渴望自我生命和演出形式上的自由,外國文學進入傳統戲曲,也為戲曲表演藝術打開更多可能性,然而,這些可能性當中也隱藏著戲曲演出形式如何「適應」外國文學的問題。
而劇中京劇版《海鷗》,其實並未給人這種需要調適的感受。先是音樂從一段二黃原板轉西皮流水的過門,再進入劇情中,純粹地演出一對情人的對話,以其表露出表演欲,以及演出對於一個演員的重要性,情感表達如此純粹,反而能夠超越戲劇與戲曲的表演框架,妥適地放在各種形態中進行演出,且不致產生跨文化溝通的隔閡感。
海鷗與湖,在契訶夫的筆下是自由與和諧的象徵。這樣的象徵意涵,被化約、並挪用至本劇中,成為兩位女演員審視自己的生命,以及梳理追求自由與夢想的人生道路上,所經歷過的種種重要主題;兩位演員也從世代與藝術理想上的觀點差異磨合中,同理彼此,並且接納自己,進一步成為自由且獨立的個體。如此詮釋《海鷗》,其實很好地展現出劇中女演員身為人的存在本質,而這樣的追求與探問,建立在過去的生活基礎上,也正是讓演員成為與旁人不同,卻又令人著迷之緣由。
至於對戲曲表演框架的解構與重構的形式探問,劇中並未給予一個明確的答案,因此,可以做這樣的思考:既然表演藝術是一種自由且不斷向前進展的動態過程,又豈是一個《海鷗之女演員深情對決》可以解決,甚至定案的?應該讓這樣的表演藝術,在反覆的解構與重構的體驗過程中,盈滿夢想地對藝術進行永恆的追求,找到最獨特的道路。
《海鷗之女演員深情對決》
演出|臺北海鷗劇場
時間|2021/11/21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