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曾冠菱(專案評論人)
創立於2021年的時生劇團,以青少年教育為出發。此次推出劇團二號作《妖怪》,改編自野田秀樹的《赤鬼》。
《妖怪》與《赤鬼》的主要角色同樣有受村子排擠的「那女人」及其有點傻的哥哥、追求她的男子,還有一個不被大家當作人看的妖怪/赤鬼。《妖怪》保留了《赤鬼》所要傳遞「人比鬼還可怕」此一意旨,淡化原著中村民一方面嚮往去到海的對面(外在世界的隱喻),另一方面卻又排斥外來、說著不同語言者的矛盾。
在《妖怪》中,側重於母親對孩子的執著,最後釋懷而前進的過程。這得要從故事的開頭說起,由於「那女人」把親生小孩養死,而遭到村子裡的人唾棄,她背負了所有與詛咒、邪惡有關的形容詞。一日,暴風雨來襲,海上漂來一只妖怪,誤打誤撞進到「那女人」的家裡,似小孩的型態、聲音(而非如原著中的成年男性),喚起其深層的母愛,她逐漸找回活下去的動力。某日,海上漂來一封神秘的瓶中信,妖怪看到便激動著要去找親生母親,一直以妖怪母親自居的「那女人」大受打擊,甚至不惜以攻擊試圖控制「小孩」(妖怪)。
妖怪獨自划船回到海的對面,「那女人」帶著對妖怪的執念在恍惚間跟隨其後。她偶遇了一個講著相同語言的小男孩,一個失去小孩、另一個失去母親,兩人一拍即合,彼此療癒。倏忽,醒了,原來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所幸在旅程中,她似乎已從抑鬱的迷霧中走出。
整齣戲中,「那女人」作為母親的身分具有多次反轉,增加辯證空間。原先是村民眼中失職的母親,一次轉折是她一改從前默默承受眾人唾棄的性格,為了保護妖怪成了主動反擊的母親。這個看似完美的天秤,並沒有走向過度理想和樣板的發展,而是打破平衡:再一次反轉,這份母愛逐漸扭曲,化為將孩子(妖怪)擅自當作私人物品的執著,在妖怪氣惱的哀鳴中,「那女人」從被害者轉變成加害者。最後,逐漸接受並放下,只留下平靜。透過母愛的多重面向,進而呈現出在人生漫漫旅途中,迷惘(以「那女人」漫無目的划船的意象呈現)、執著,最終因釋懷而前進的核心概念。
妖怪(時生劇團提供/攝影李勉之)
妖怪(時生劇團提供/攝影李勉之)
相較之下,村民形象顯得單一。在此之前,先談表演形式,時生劇團掌握住野田秀樹在《赤鬼》中不斷替換的場景、遠超過演員數量的角色在表演過程中不斷切換的流動感。在《妖怪》中,主要角色由固定的演員擔綱,另外三位演員則輪流扮演村長及村民,快速轉換身分、性別、年齡等,演員的表演青澀而質樸,編排上畫面好看、趣味十足,觀眾能清楚看見身分在演員身上所流動的能量。
村民、村長台詞主要是由謠言所構成,繪聲繪影捕捉或創造,擔起推進與深化劇情的功能。這些資訊流竄於街坊耳語中,部分都已佚失,唯獨「301」——意指妖怪已經吃了300人,下一個即將成為第「301」人——此一詞彙在一來一往中被完整保存下來,構築一個「想像的共同體」【1】。這個詞彙使本來鬆散的群體,變得更有凝聚力,而這股凝聚竟是加深對妖怪妖魔化的利器。
不過,無論是哪種村民,都只展現出對「那女人」單一的見解,越是極力塑造排擠與被排擠的單一面向,越感覺人物定型且刻板。尤其是村長與村民有著位階及象徵等差異(甚至能進一步談民粹),但在處理上皆被扁平化,固著了詮釋上的能動性。因而,「那女人」對妖怪出於失去親生孩子而想彌補的母愛,或同為天涯「邊緣」人的情感,皆被淡化,說教意味遂被加重了。
上述所及,能看出編創的巧心經營,以諸多篇幅刻畫,無非是希望透過對比,傳達出人比鬼還可怕的意旨。赤鬼/妖怪究竟是什麼?正當似乎隱約提及移民、民粹等議題時,一切思考卻隨著妖怪離去戛然而止。前半段所累積之妖怪、海的對面所隱含的意象、村民對不同物種甚至是同村邊緣戶的偏見等諸多觀點,被重重提起,最後卻默默忽略不提,因此產生裂隙。也可以視為原著(人比鬼可怕)及改編核心概念(藉由母親對孩子的情感鉤出迷失、釋懷、前進的過程),在嫁接上產生斷裂。
整體而論,演出是迷人的,從表、導演,到舞台、燈光、音樂、服裝設計,足見製作團隊的用心。據現場觀眾反應可見,包括我皆無不沉迷其中。能在野田秀樹的《赤鬼》中成功另闢蹊徑,並根據觀點發展出形式與文本的互文,對年輕的團隊來說實屬難得。當一齣演出已經達到既好看又能帶來思考時,下一步的「然後呢?」讓人期待。
註解
1、這六字借用1983年Benedict Anderson發表並出版《想像的共同體》一書,該書旨在研究與分析民族及民族主義。相較於建立在每日實際見面與互動的「現實的共同體」,想像的共同體使人民得以跨越地理、傳播時間、社會等差異,創造出歸屬感或達到一致的目標(甚至願意赴死)。原書中以小說為例,說明文學性的詞彙、隱喻,也是將讀者置入於某種共同的想像。本文借用這六字並非是要討論民族及民族主義,而是在演出中確實可以清楚看見因為「301」這個被創造出的詞彙,使本來鬆散的群體,變得更有凝聚力,而這股凝聚竟是在加深對妖怪的妖魔化。
《妖怪》
演出|時生劇團
時間|2023/04/22 19:00
地點|鐵森林排練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