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厭惡陰天,入秋後,臺北城不僅轉涼,還灰灰濕濕的。在雅房小間裡,日光燈管發的光和日光總是分不清楚,稍稍闔眼幾秒,會懷疑自己究竟是在房間裡還是在馬路上,還好有雨針唰地刺來。
《靜/止》在這樣的秋來到臺灣,像是來調校我懨懨而匱乏的感官。巨大的方形水漥、正中間擺放著長桌,後方是巨大的直幅投影布幕。我就坐在戲劇院一樓觀眾席的正中間,倒影果不期然只有淺淺一截,那又如何呢?當表演從日常吃食開始,我聽見層層疊疊的白噪音,一架錄影機降下,在我的位置隱約可以聽見控制它的機械聲響,但又不免懷疑只是音樂的一部分,甚至懷疑表演者行走在水漥上腳步聲、餐具與碗盤碰撞鏗鏘,究竟出自何方?巴望著表演者的手,盯著餐桌上的擺設,渴望察覺現場與投影的內容不相一致的時刻,止不住好奇。
我清楚地意識到布幕和水漥的交界處,在開始的時候,餐盤和酒杯由下而上在布幕上竄起,那是從液態的世界當中析出的物件,一個一個出離水面。在我的位置而言,舞台上最深邃之處不在於投影與倒影連綿如長卷軸,而是在交界處的那道地平線,由倒影不斷映生而出投影的幻景,當攝影機轉換方向拍攝,杯盤好像沉入水中,但實體物還在桌上,亮晃晃的。接著,餐桌被拆成三座孤島,島上的表演者躺著,均速地,一步一步踏在空氣中,螢幕上的巨大的身體像是慢動作空翻,像在太空裡;此時,耳聞風聲但沒有風,訊號的聲音也不時冷咧滴答作響,而低沉的弦樂正奏著哀戚。穿越一層層幻境,掃描著密不透風的黑暗,襯著不見光的孤寂。
巨幅投影、水中倒影和現場表演的關係不斷發生拉鋸與錯置,而其中視角的切換、視點的放大,呈現在我的意識裡,身體與物件在空間中的引力已然失去平衡,那是過去生活經驗所不曾見的失衡,時間與空間發生扭曲;巨大的質量彷彿就集中在水漥與螢幕的深邃交界處,那是愛因斯坦相對論所闡述的黑洞,時空扭曲使得,重力極大時,連光都無法逃脫,而時間之流也會變得極為緩慢。
宇宙當中,時空與引力的關係也許仍懸而未決,思忖至此,鶴田真由著淺色風衣,推著桌子走出來,高聲調地吐出話語,對著空中指指點點,像是歌唱也似瘋言,此般在優雅的視覺形象裡包裹著童趣和狂亂,不正是夢境中置換的效果嗎?她將一簍紙片扇往天空,空中又飄下更多紙片,未盡的言說沉入水中,我甚至感覺得到身邊陣陣窸窣的耳語,一波一波,在這廣陌的宇宙,這一點點的親暱感反而讓人更覺孤寂。
當然沒有人能夠控制時間,但如何「忠實地體現這個沙漏般流逝的世界」(節目冊語)?高谷史郎藉由反轉日常的度量,巧妙地控制了觀眾的時間之感。我們能夠指認絕大多數的物件和感受,舞台上的一切有點熟悉有點陌生,可以說是奇景,但也並不那麼讓人驚訝。我們聽著水聲看著電波紋、水上只有兩名舞者,布幕上卻有著三道剪影,宛如世道的虛實難辨,但也不消多言了。《靜/止》的英文名稱 ”ST/LL”,也許早就暗示著高谷史郎對聲音與畫面的設計理念,難以發音的子音組合,卻更讓人明白 ”still” 的狀態。
倏忽,舞台半空中湧現一朵巨大的雲朵,也許因為曾和煙霧雕塑家谷芙二子合作,這朵雲並不如常見煙機所噴出,雲是由水氣構成,但它讓人覺得乾燥,甚至有點毛茸茸,且久久不散。水上獨舞像極了雨中漫步的來時路,我又分不清楚了,此刻究竟身處灰濛的陰天底下還是劇場?或許我在海邊,看著浪潮進進退退,最後,一切又被那道地平線吞噬了。
《靜/止》
演出|高谷史郎
時間|2017/10/15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