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鍾承恩(台大藝術史所碩士生)
由國立臺灣戲曲學院附設京劇團演出的《串南?串北?有戲!》,以一段作夢的旁白開啟,接著戲班子弟逐漸出場練功,首先展示了一批被完備訓練的身體。在音樂的最急促處,大師兄卻因一個失誤栽倒,他迅速地將這種失誤的不堪,遷怒於自己空有一身武功卻沒戲可演的窘境,得出了「不練了」的結論。對京戲感到灰心的大師兄,不顧師傅的臉色先後提出了拍電影、唱歌仔戲、演話劇的出路。這三種類型分別以「蒙太奇」、「閩南語」以及華語來作展示,而無論是眾人對於蒙太奇齊聲回應的不解、大師兄歌仔戲示範的鱉腳,或是成員跳上一桌二椅,強制將京腔轉為奇異的華語,招致師父「不會,演不了!」反對的羅密歐與茱麗葉,都將京戲班帶入無法解決的困局之中。在結構上,這些困境的開啟恰恰是由一個「失誤」所打開的,因此若說這齣戲的基調,就是在處理戲曲如何跌了一跤,又如何重新殺出重圍的問題,恐怕並不為過。
歌仔戲與京劇
承上,出面解決這個困局的正是戲班中打雜的玉英姨。玉英姨這個角色在本戲中具有三個層次:首先是作為外部的機器神。玉英作為前歌仔戲班「蘭錦春」的班主,她猶如解決劇團問題的神仙教母,從籌備義演、借調戲服、說戲甚至上台唱戲,玉英姨的不斷介入與開頭的困局,呈現了提問與解答的對應,在這層意義上,掃地僧一般的玉英姨屬於功能性的角色;然而在第二個層次上,玉英姨便成為內部歷史的參與者。玉英姨本身的歷史,合理地解釋了她出現在劇團雜役中的身分。當玉英打破眾人對於出路的討論,向師父索要薪水與買菜錢時,她也將戲班要演甚麼的問題,拉回了實際上的經濟面。正如玉英在剛出場時不斷打破第四面牆,對著觀眾吐槽大師兄的表演所示,作為曾經市場競爭下的落敗者,這並不是京班該不該去演電影、歌仔戲或話劇的問題,而是這個京班有沒有能力在電影、歌仔戲或話劇的場合上贏得競爭,順利取得生存資源的問題。
第三個層次,則是結盟的對象。玉英姨與男性師父作為惟二的長輩,雖然在劇中先以「如同家人」這樣的論述來勸服玉英幫忙,似乎是從「單親」的角度上替補了這個大家庭中母親的角色。然而這個前期以煮飯打雜的照顧功能來獲得母親地位的角色,卻主導了最後表演競賽中「斬呂布、斬貂嬋、斬顏良」的激進性,理由無他,純粹是為了應和算命仙口中建議她「斬斷煩惱,才會越來越好」的預言。也就是說,玉英姨並非以依附性的母親來與戲班產生關係,而是在幫助戲班重生的過程中,一併宣洩多年無法演出的憋屈,而這種憋屈的發洩也正是京戲與歌仔戲在此刻結盟的共同需要。
困局經由玉英的介入從一個懸空而無法解決的問題,一層一層地加深, 使原本簡單的對應關係,透過現實意義的添加,將玉英姨歌仔戲班解散的過去,與京班瀕臨崩解的現在,扭結成為一個切實的歷史命題,並且透過結盟給出了在「轅門斬子」與最後「斬呂布、斬貂嬋、斬顏良」中的回答。
在初試啼聲的「轅門斬子」中,當排練楊宗保與穆桂英的交鋒時,我們再一次看到大師兄因為學不來歌仔戲而鬧彆扭「不練」。有趣地是此前從未出現的京班身分,突然成為了一個問題。當大師兄想著要為戲班尋找出路時,歌仔戲不僅是選項,京班的身分也不構成轉換身體的問題。然而當閩南語的卡頓、身段的失誤橫亙於前時,京劇與歌仔戲的對立便浮現了。這幾乎激進地暗示了,兩者身分的對立不過是「不練」的藉口罷了。在「不練」的結果就是失敗,失敗的結果就是滅亡的條件下,兩者必須在生存的必要上和解,而不是在身分的政治上對抗。
劇場與戰鬥性
如果說真的有甚麼對抗的話,本作也的確提示了一個巨大的目標,並且擺出了決絕而激進的戰鬥姿態。「轅門斬子」表面上是楊延昭以軍令要斬親兒楊宗保,眾人出面作保勸服,在穆桂英、佘太君出面說情,好說歹說才圓滿和解的故事。表面上似乎是整合內部力量的家務事,但楊延昭乃三關大帥,向上負責的一直是大宋王朝。在前述的困境中,曾經一閃而逝戲班弟子建議師父投靠三軍系統,但此建議馬上遭到駁回,如果說前述的其他戲種都還有一聽的考慮的話,面對三軍卻是完全沒有考慮空間的回絕。這條隱線埋下的矛盾,在民間酬神義演的無以為繼後,最終終於在官辦的地方競賽中爆發。
在最後的表演中,開頭先由戲班對著觀眾席設定了「各位長官」的位置,在合演了斬呂布、貂嬋、顏良的表演後,也如一開始為了取得評審青睞而安排地,讓著戲服的三國英雄,舉愛國標語舉中華民國國旗,配上七彩燈光大唱愛國歌曲。這個猶如《霸王別姬》文革場面的魔幻場景,諷刺地自嘲了一番對國家哀求的身影,結果也不出所料地連個名次也沒有獲賞。在一片戰敗的落寞氣氛中,戲班卻並不服氣,算命仙的咒語再次出現,那個「越來越好」的生活,最終不是指向失敗而放棄後的其他道路,而是「戲還能演、能繼續斬」的頑強,即使不只是「斬」甚至需要充滿暴力性地繼續「殺」,也願望著一條血路的出現。劇場的最後一幕於是就結束在「眾將官,殺!」一聲令下,戲班殺向觀眾席的「長官」,殺出劇場之外的喧囂中。
這個結尾展現了無比的能動性。戲班最後的失敗,重新將生存的問題接回了做戲的尊嚴上,然而在歷經了前述的經驗與舞台身體的表演後,這種尊嚴已不可與那個作為偷懶而現身的身分藉口同日而語。這種尊嚴不是建立在外部環境如何阻止戲班表演,誠然如玉英姨的戲班曾一度失去生存空間,但這並不阻礙她選擇留在另一個「京班」中,並在適當的條件下重新開始;同樣,這種尊嚴只建立在,還有身體就能夠繼續表演的認識上。從來沒有人要求先具有一種名為京戲或歌仔戲的資格時,演員才能夠驅動身體,即使這樣的身體可能不受到國家的青睞,卻無法阻止表演一再地捲土重來。
《串南?串北?有戲!》
演出|國立臺灣戲曲學院
時間|2023/09/02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