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黑暗獨處,及斷尾求生《棄者》
8月
04
2017
076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88次瀏覽
張敦智(專案評論人)

棄者的字義在宣傳階段出現兩種詮釋:一是劉冠詳祖母九十九歲時牽著他的手,在老廟十八層地獄圖前幽幽警告:將來要是做壞事,便像圖裡的餓鬼(棄者)一般。在佛教經典《順正理論》中,那是無財、少財、多財三種餓鬼裡,多財的那種,以尋找人類供奉的食物維生。另一種棄者,是字面上被放棄的人,在已經消失的依靠裡流連忘返,幻想中自有萬箭穿心。將兩種詮釋相連,或許可得《棄者》最初理想中的樣子:在被遺棄的世界無法生產,仰賴他人供奉,勉強續存。為何落至此境地?英文名Karma代表作為解答:因果報應。

因此,比起下場,《棄者》所呈現的更接近一段時間,嚐盡悲歡離合,在人生的某個時間點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遺棄了。近乎背叛,而想尋求解答。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開場段落裡,劉冠詳先拿麥克風間斷進行跟阿公間的對話。我要排舞,沒事,我在排舞。雜訊音效穿插,搭配整支舞主要意象:劉冠詳與女舞者胯部相接,緊密地交纏;時而男方站立,時而女方翻轉,如一場暴力的纏鬥,又如一具無法切割的機械。第一大段落最後,劉冠詳提著簡晶瀅朝上舞台白光裡走去。不久,畫面轉黑,劉冠詳一個人躺在下舞台,女舞者在左上區塊裡獨自翩翩旋轉,進入夢一般溫柔的世界。整支作品以A-B-A的架構串連,在最後段落間,劉冠詳以高速呢喃將時間面向呈現出來,道出他從小到大、甚至到《棄者》演出當下的心路歷程,而結論卻是自己原來就是一名(被)棄者。

就觀眾角度而言,整支舞的意義或許到此才明朗起來。B段女舞者脫離劉冠詳,以寧靜的姿態獨自生長的過程,靜止不動的劉冠詳似乎在這股柔軟氛圍裡,重新回到一不須要暴力、掙扎的世界。這是最初的時間,也是想像的時間。然而大多數段落裡,舞作仍呈現棄者本身的生命狀態,用盡全身的力氣,凹折與凹折,扭曲再扭曲,在糾纏的身體裡尋找活下去的解答。在當天的映後座談中,劉冠詳提到其實他認為最強的力量,來自和諧與溫柔。相較下,傳統男性非得呈現陽剛一面不可的狀態,反而是脆弱的表現。剝去剛硬的外殼後,底下真實的自己,仍永遠無所適從。

這似乎是棄者裡隱含的另一核心,身為創作者想表達一種掙扎、且不盡完美的姿態。而這段對體悟、及對作品的反思並沒有在《棄者》裡呈現出來。或許這是《棄者》在充滿暴力與震撼的肢體下,姿態誠懇,卻難以感人的原因。作品從架構上,舞者便沒辦法交出自己,只有自我掙扎、幻想、與自我的再度掙扎。一種更加理想、安全、存在於創作者腦中的樣貌,保護了創作者,作品以這個框架為出發點,因此作品最後仍是劉冠詳用其生命、品味與技巧,描繪出的十八層地獄。這齣作品沒有全部的他。而這是劉自己也開始意識到的層面。作為一名表演藝術創作者,他的舞台暫時仍只能容下他對自我的想像。

因此,這是作品最後的樣貌:漫漫光陰走過,劉冠詳終發現自己身棄者,決定到舞台呈現自己一路廝殺、掙扎的樣子。這段呈現包含第二種,被描述出的時間維度。在這段被創造出來的時間裡,沒有全部的劉冠詳。創作者在《棄者》中不可控制地,拋棄了自己。棄者中的棄者,隱形而無法發言。不陽剛、安靜、等待被理解的部分被排除於作品外。那具在B段中靜止不動的身體,伴隨女舞者在翩翩起舞,竟已經是暴力休止過程中,最接近剛硬以外自我「全貌」的部分。但他的臉孔仍不被看見,身份無法確認的狀態下,或許只是暴力短暫的休息,下一波的醞釀?

比起女舞者身份,簡晶瀅在台上的存在,更像一段濃縮的時間。劉冠詳極欲抵抗,念茲在茲的假想敵。而整齣作品部分自我的缺席,可視為暴力的自己加入時間陣營,進行自我折磨的決定。在結尾中,他仍得再度奮力提起女舞者(時間)的身體,繼續行走、翻轉、彼此纏鬥。以此作為前進的唯一方法,本身就是對柔軟內心的破壞。因此作品令人難以進入/同理,或許並不全是關於女性主義的問題。更多是真摯所進一步暴露空白。若時間是一頭野獸,坐困其中的人,難道也必須成為野獸才能繼續存活?更完備的力量能呈現出什麼樣貌?這是思考與行動的瓶頸。在映後座談中,面對質疑,他也不無感慨地答道:「會越來越好的。」

2016年《我知道的太多了》中,因為面對母親這個溫暖、欲保護、甚至彌補的對象,舞作展現出豐富的面貌與反思。但離開《我》裡面那艘以身體搭成的船,航行到外面的世界,面對時間,如何在保持彈性與豐富,是在技巧、爆發、與形式的轉換後,所需面對的下個問題。

《棄者》

演出|劉冠詳
時間|2017/07/28 20: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身體作為個人歷史的陽剛,必須要暴露自己的陽剛。但另一方面,在使用合成器創作、思考音樂時,作為一個編舞者,在舞台上運用「音樂」,尚未身心整合,因而欠缺了必要的空白與距離。‭ ‬(劉純良)
8月
04
2017
劉冠詳善用各類手法,舞作焦點及話語權亦明顯掌握其身,使得與之搭配的女舞者─簡晶瀅,相對「輕」盈且匿名,讓編舞者原初欲藉舞作表現女性各種變貌及樣態的美意,顯得較為模糊。(林亞璇)
8月
04
2017
暴力來自編舞者近乎自溺於自己的痛苦之中,卻又是直白的暴露自身對女性的獨斷想像、控制與單一的凝視,而這樣的關係由舞作中顯露出來的,是理所當然的父權暴力觀點,不只象徵了社會結構,某種程度上也暗示了編舞者與舞者之間的關係。(張懿文)
8月
01
2017
透過現代社會的視野進行挪用與重新賦予意象涵義的作品,不只是對傳統藝能的技藝層面的反思,也是同時對於演出者自身,甚至是透過演出意象──蹺鞋的束縛、黑子的性格等要素,以身體來回應社會。
4月
23
2025
那麼從「我」的殊異到「我們」的共性,是否也是編舞家在勇於追求個人風格之後,回轉族群光譜的必然路徑?於是儘管整體而言,《我們2》仍提不出一套洞悉自身文化的編舞語彙,並大量仰賴量聲光元素堆砌的「自我異國情調化」
4月
22
2025
對於無法即刻辨識的內容,筆者不斷地回想前一個畫面,重新檢視自己是否錯過了什麼——這樣的觀看狀態,更使筆者意識到:當我們渴望從當下中捕捉意義時,也正是我們被排除在「當下」之外的時刻。
4月
17
2025
不是所有場地都會說話,但舞者的身體常常能指出空間的沉默之處,或者還未被命名的裂縫。不是所有觀眾都能準備好進入場域,但身體感知會先抵達。
4月
16
2025
舞作成功地將舞台裝置轉化為可變動的地景,使身體成為穿梭於宇宙場域中的移動載體,並透過聲音與視覺的交織,形塑出一種超越傳統劇場框架的沉浸式觀演經驗。
4月
11
2025
發生於日常生活中的舞蹈,是否不乏可以因為舞者的某種非日常表現形式、於日常環境的各種移動手法,包括動用舞者身體能力的各種肢體動作創意表達,有機會將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慣性見聞經驗予以移動(翻轉)了呢?
4月
02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