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動的力量,苦等不到的沈默《棄者》
8月
04
2017
棄者(陳藝堂 攝,雲門舞集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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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純良(專案評論人)

在講《棄者》的演出細節以前,我想先從《棄者》的演出名義開始著手,思考作品的產製。2016年的《我知道的太多了》跟2017年的《棄者》,都是劉冠詳入選雲門「創計畫」的作品。在2016年,《我知道的太多了》還是以驫舞劇場的名義進行演出,但2017年,劉冠詳已經是以「獨立編舞家」身份發表《棄者》。換言之,《棄者》可以說是劉冠詳在台灣的二度出道作品。這個小小的差別,我覺得其實很能說明《棄者》的某些走向(尤其聲音上),以及我感受到劉冠詳在思考他的演出市場與群眾時的改變。

為了要說明《棄者》,必須先從《我知道的太多了》(以下簡稱《我》)開始。我對劉冠詳的印象,來自於後者,同時也來自於他對聲音素材的思考與處理方式。當時觀看《我》這支舞作,我認為「母親、劉冠詳、簡晶瀅的錄音是推動的動力,不完全以敘事為本,而是以聲音作為素材拼貼、重複、重現。」【1】。也因為如此,《棄者》宣傳說劉冠詳「耗資購買音樂設備,拜師學藝,白天戴耳機玩鍵盤,晚上進排練場編舞。」【2】,便成為我觀看舞作的動力,好奇劉冠詳在聲音(音樂)上會走到什麼地方。

第二個必須要從《我》討論的原因,則是跳脫於舞作本身的議題,而有關於劉冠詳兩度入選「創計畫」,以及雲門劇場給編舞家的資源,可能怎麼引導改變對空間的思考。

從《我》到《棄者》之間,無論從節目宣傳,或者是劉冠詳自己在演後座談的對答,都可以看到劉思考編舞的未來時,主要著眼的音樂、聲音的交揉,或者題材的普適性,換言之也可以說是他自己當一個跨領域創作者的條件,以及編舞時與觀眾聯想空間的關係。文字宣傳讓我預設《棄者》會是一個較為跳脫劉個人生命歷史的作品,他自己也試著從在墨西哥人類文化博物館看到的雕像,與前作(實驗)《兩對》的相似性,去尋找身體或編舞的普同。然而,看完整個作品以後,我認為《棄者》的私人性,比針對喪母的《我》,還要強大許多。這之中顯然有創作者意圖與觀者詮釋之間的矛盾,已非詮釋的差異,而是詮釋的對立。為何如此?這是也是我想處理的議題。

最後,在《棄者》之中,有一些與《我》共同的身體語言,尤其是對女體的恐懼,以及陽剛與陰性的差異,尤其這陽與剛的對比,我認為是加倍凸顯的,而這對比我認為相當仰賴簡晶瀅作為舞者的動力與存在感,尤其是陰性的力量。而這種長時期工作的默契或理解,我認為是劉冠祥的作品得以成就,得以持續的前提。

就聲音與音樂上,劉冠詳在《棄者》當中使用了大量的合成器,也使用了流行音樂的曲式,大量的語言,並且在節奏上做出相當的變化。發聲的人是他,書寫歌詞的人是他,書寫音樂的也是他,選擇錄音片段的也是他,於是身體與音樂/聲音之間,產生了某種共生關係,就像是劉跟簡在身體上也有的共生關係。然而不同的是,簡無論在台上如何看似被動地被甩、被操弄、被丟在黑暗之中,她的存在感是很確切的,不管怎樣被動,我還可感覺她是完整的「人」。然而這作品的整體聲音編排,由劉一人操刀,再加上鐘柏勳(MAD)作為音樂統籌,卻仍還有彼此扞格之處,且這扞格未必是來自於音樂與身體之間的衝突,有時是因為過度的和諧。像是同一個意念在不同的媒介成型,身體的成熟度與音/樂的成熟度仍有距離,想要彼此配合時,要說是承載著音樂向前,不一定每一次都成功,而要說身體與這音/樂之間真正產生和諧或衝突,似乎還不完全如此。

針對音樂、作曲、合成器與節奏的操弄,劉冠詳讓我聯想到一個進到玩具間的小孩,手邊有著太多的玩具,每個都好玩、每個都想玩,於是放不下手,手裡環抱著、腳邊拖著,想辦法要擁有全部,音樂的力量反而因此削弱。此外,我也感受到劉在思考音樂與聲音,作為生產者時開始轉移目標。在《我》裡面,儘管母親的聲音、對話,都是生活的文字,然而其處理之中有種聲響的特異性,我認為跟驫舞劇場長期與澎葉生(Yannick Dauby)合作的歷程有關係,我能感受到劉冠詳在《我》之中,其聲景、節奏的處理,其系譜貼近驫舞劇場跟澎葉生。而這次,音樂、節奏或聲音、饒舌,更接近於另一種音樂的脈絡,在《我》之中的聲音地景,到了《棄者》轉為合成器音樂等操作,這音樂的典範轉移,我認為也跟他這次作為獨立編舞家打天下的情境有點關係。

最後針對這次的聲音,我認為,語言本身的文義,在觀看與傾聽的過程當中,似乎更高於這些語言作為聲景的可能。而劉因為採取了各種私人的故事,不管是跟「柚子」分手,不管是母親,不管是他在北京大街看到了什麼,這些語言都非常直白。正因為直白,所以生猛有力,但也因為直白,無論是用饒舌還是唱,話聽完了以後,如果對於傳達「內容」沒有情感依據,這些語言終究也只屬於劉冠詳自己,畢竟就連簡晶瀅與他的排練錄音,也還是他揀選的聲音素材。

張曉雄形容《棄者》是「個人內心現實寫照」【3】,是很中肯的評估。作品是個人寫照,其實無可厚非,但創作者以為自己正在將作品普世化,但看得人卻完全不這麼想,這件事值得探討。當然,看到他內心世界的寫照,一方面來自於作品質地與劉冠詳本人表演的某種衝勁,身體作為個人歷史的陽剛,必須要暴露自己的陽剛。但另一方面,也來自於我認為劉冠詳在《棄者》當中,對音樂與語言縱使有著敏感度與熱愛,但在使用合成器創作、思考音樂時,作為一個編舞者,在舞台上運用「音樂」,尚未身心整合,因而欠缺了必要的空白與距離。

相對於音樂與舞作身心整合上的未竟完成,我認為空間設計上,這個舞作必然受惠於連續兩年入選創計畫的影響。在《我》的演後座談中,劉便曾經提到,能夠用兩個禮拜的時間進劇場,實際理解與感受劇場本身的尺寸、空間使用,有很大的幫助。而在《棄者》中,技術統籌劉家明對於舞台的運用,確實有一種駕輕就熟,且整體包圍劇場的感覺。一條簡單的甬道,因為寬度向著上舞台漸減,帶來許多想像空間。像一扇通往死亡的大門,通向任何可能。而這甬道以外的黑,因觀眾席與雲門劇場寬度的一致,便連續在一起,不至於感受舞台與觀眾席的差異。甚至是遮光的方式我覺得都比《我》時更洗鍊。這種洗鍊,像是對空間有家的感受,閉上眼睛都知道要往哪邊轉彎,才再重新尋找新鮮度。我覺得這種熟悉但不死氣沈沈的空間感,配合著燈光與身體的互動,跳在光的外緣、背光、在黑暗中爬行,都仰賴著整體像是一層皮膚般包裹劇場的空間思考。這種成熟度,在沒有適當的硬體軟體條件支援下,是不可能達成的。

如果進一步思考《我》在國際上漸受好評,以及《棄者》當中,劉從驫舞劇場與澎葉生的合作系譜中轉向的路徑,再思考在《棄者》中,英文使用的差異,從在《我》之中,近乎硬幹而不標準地狂說,到刻意使用合成器音效,劉「標的」自己的方式,有了幽微的不同。劉冠詳應該比過往更清晰地知道,作為獨立藝術家要怎麼闖,又或者是,要給誰聽到。以聲音語言的操作來說,操著同樣腔調的我來聽,跟不了解中文或台語的人來聽,什麼時候是聲音,什麼時候是語言,光譜馬上不同。對我而言語言性太強的成份,或許對聽不懂的人而言,聲音性就提高。這種細微的操作,無論有心無心,跟創作的市場/舞台何在,觀眾何在,有著極為確實的關聯。

更進一步思考,對《棄者》的私人性,無可避免的也來自於觀眾是誰,對語言的嫻熟度,甚至是觀眾對劉以及簡的熟悉度。語言何時成就為「語言」或「聲音」,認知上可以有非常多的差異。或許這個作品的私人性,在面對另一種群眾時,會有另一種氣質,當然,劉怎麼樣操作他自己的音樂創作與言說,我相信也會隨著時間改變。

但我終究是聽中文與台語長大的人,要換位思考不容易。假如先維持對音樂、語言的意見,再來想身體,究竟劉冠詳所渴望超越私人層面的編舞形式,成不成呢?我想,相比於劉此刻的音樂跟語言操作,身體溝通的,反而想像空間高一些。而這種想像空間,我覺得跟劉冠詳與簡晶瀅長時間的合作,以及簡晶瀅本人強大堅強的存在感有很大關係【3】。

《棄者》的身體編排,與《我》有些非常類似的部分,尤其是簡晶瀅張開大腿與劉冠詳的開場,其中有種對女體、對陰道、對深不可測的「洞」之恐懼。這個作品有許多主動與被動的對比,或者一搭一唱但音量差異極高的片刻,劉冠詳的聲音,可能由張開大腿的簡晶瀅單憑著一雙手去補充、眉批、又或旁觀。這之中也有許多令人不安的被動與潛藏的暴力,非常容易就可以讓人覺得舞者在這個舞作只是工具,又或者女性全然的只是舞作中對恐懼的顯形,必須以強硬的力量操控,以避免自我的失序。

這些意象都存在【5】,尤其簡晶瀅從頭到尾沒有發「聲」,僅出現在排練時的錄音,以及對嘴流行音樂的表情,兩者聲音的反差確實極大。再者,簡晶瀅在舞作中,有大量獨留於黑暗的時刻,劉冠詳一個人在光裡跳著,或光裸身體夾著卵蛋,或戲謔或癲狂。正因為有這樣兩極的對比,簡晶瀅從一開始用手幫忙「配音」,又或者拿腳拍打劉冠詳的頭,又或者面無表情被甩著走,到最後突然燈光爆狂來了段走秀卻又消失,最後兩人身體緊密貼合時,劉冠詳自己拿簡晶瀅的腳拍打頭顱的悲哀或不安才成立。

簡晶瀅讓我感受到陰性、被動的力量,那力量與堅強,來自於存在的自我證成。當存在無以抹滅,就算劉冠詳舞在光中,我的眼睛還是自動找到了簡晶瀅。她那跟軟骨功一樣,長時間倒立、爬行、又或者被操控的身體,令我感受到不言不語的戰慄。不管用多少聲音、動作與光影去強調或協調自我的存在,當自我證成到一種程度時,再大的暴力也無法侵襲最內在的自己。就像湯瑪斯·摩爾(Thomas More)針對亨利八世的沈默如此震耳欲聾【6】,致使亨利八世必須處死摩爾。暴力不只是皮肉的表徵,在尚未失神走魂前,加害或被害的關係有可能幽微複雜。沈默而被動的身體,有可能挫折主動者的力量。這可怕的強力,可能像張懿文說的,透露了編舞者與舞者的權力關係【7】,但也不能去忽視,沈默不語,也是反抗的形式。

劉冠祥在《棄者》透露出的恐懼,為何無法成為我的恐懼?是因為我作為女子,首先認同了簡晶瀅嗎?又或者是因為,手上操了不同太多牌,仔細想想,在看《我》時,我也有一樣的感覺,元素貪多嚼不爛。《棄者》在聲音、身體、燈光、空間等等的考驗下,是否顧此失彼,以致於無法再深入探勘?

這是個完整的作品,但也可說是包裝完整的半成品。這是個直白的作品,或許會引起不安,如果劉願意再往更深的地方去,就會是一個好的不安。如果說在《我》之中,劉自覺地拉出了一些距離,尤其利用聲景,我想《棄者》需要更近一步去勇敢探究的,是身兼多職的創作者,如何避免讓每個元素都只服務於創作者本身,而能有呼吸的自由。最後,我其實不敢確定,這個作品換成簡以外的人跳,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是邱怡文,應會有一番有趣的風景,畢竟在演後座談說的,有時劉會在排練時突然說「這就是我媽媽的樣子。」不管其主動與被動的程度,我預設了這裡面也有邱自己的主體性。

劉冠詳是否體現並深察了這種暴力與被動性之間的相互關係?他是否能讓某種形式的被動成為更強大的力量?現在,我看到了舞者的力量,使得被動成為黑暗中的攻擊武器,當然,正因為排練時與如此有力量的舞者合作,讓劉放膽去嘗試,而促成眼前舞作的可能性才會提高,才有可能柔弱勝剛強。

劉能否超越自己渴望做每一件事情的企圖,讓爆炸之中擁有沈默?就像簡晶瀅在黑暗中的身體振聾發聵,這個作品需要沈默與空白,劉冠詳能否給自己與作品這個空間?我認為是觀察他未來的重要議題。

註釋

1、請參考拙作:〈以黑暗探照,在暗中有光 《我知道的太多了》〉,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0300。

2、請參考雲門舞集網站的介紹:http://www.cloudgate.org.tw/ticket/detail/55。

3、請參考張曉雄〈棄我心者〉,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xxz/2017072902。

4、因颱風關係,由邱怡文擔綱的演出無法看到,因此在此就只以看到的簡晶瀅作為主軸了。

5、正因如此,張懿文對舞作當中權力關係的思考,或者認為其中是父權的眼光,其實也很可以理解。雖然對我來說,父權或凝視的操作,其實遠遠超過劉冠詳的《棄者》直白的表達,其中有許多細緻而難以指稱的流動,但這對權力關係的思考,仍舊是值得參考。畢竟我們從來不缺能夠完美執行編舞者意志的舞者,但卻很難為舞者的反抗找到空間。張懿文的評論請參考〈暴力的操控與凝視《棄者》〉,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5497。

6、我對摩爾的印象,首先來自於電影《良相佐國》,電影介紹可參考:http://www.twwiki.com/wiki/良相佐國。如有興趣或許亦可參考此書: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45952。

7、參考如註5。

《棄者》

演出|劉冠詳
時間|2017/07/29 15: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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