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見山地說,這是篇充滿困惑的文章。看完Tai舞蹈劇場的《織布》以後,我內心被困惑深深地填滿。演出結束後,編舞家瓦旦·督喜出來說了幾句話,其中我覺得很有意思的幾個點,剛好都是我覺得在舞裡面完全相反的地方。其一是說到劇中的白衣女舞者,他覺得就像自己,因為男生是不允許被織布的,但場上那麼多男舞者,為什麼不直接找男舞者來代表自己呢?這個場後揭露的「性轉」有特殊意義嗎?再者是說到織布是一件很安靜的事,但很多時刻我都感覺到相反的事情,比較多是聽到了勞動裡面的聲響,我以為這些聲音是要表達出織布的某種韻律,我沒有感覺到要表達織布很安靜這件事,雖然場中也不缺少安靜的時刻。
或許發出聲音也不代表不是那些韻律,畢竟安靜的動態要轉換為另一種媒介無可厚非。在吳思鋒的〈舞在古老的碰碰聲中 《織布│男人X女人》 織動傳統與當下的記憶〉,【1】確實也提到了織布的聲響。聲響與安靜之間沒有絕對關係,但那當下我確實感到十分驚訝。
這些都是很直白的疑問,但其實我想我最感微妙的私人巧合,是看演出前上廁所時,突然想到A Choreographer's Handbook這本書,其中有一段針對舞作時間的話;大意是二十分鐘的舞作曾經是最常見的舞蹈長度,舞蹈作品很難觀賞,而二十分鐘常常就夠了。接續著二十分鐘的話題,書又說到大家都想把舞作做到一小時長,但其實大多時候我們都會失敗,一小時長的舞作,需要最多的「編舞」。【2】
會在演出前想起這段話純屬巧合,但在演出中想這段話,就不是了。我很好奇編舞者是不是真的覺得要用盡七十分鐘才能把想表達的表達清晰,又或者是,時間拉長是否讓這個作品原本的力量變得稀薄?
總長七十分鐘的作品,聲音由進場時的單音節奏【3】、舞者的呼吸與踩步所組成。開場時舞者從觀眾席旁潛行而過,大家都戴著不同的織帽,有些遮住整臉,有些是布料,有些卻呈現類似塑料的光澤。一女舞者穿著黑色短洋裝,其他人則是上身赤裸身著西裝褲。沿著織線前行後,右下舞台的舞者拉著線軸向前,增加了一點點織線的複雜度(其實真的只有一點點)。其後,一舞者倒臥右上舞台,其他人大多跪坐。每次穿西裝褲的舞者一跪下,站起來就要拉拉褲管才能再站起來,真是饒有興味的衣著選擇。
一白衣女舞者進入台中,從大腿拍打的節奏開始慢慢進行到類似於織布的動作。中間也間隔著喘氣、共同的呼吸、圍成圓圈與吟唱。很多時候是以白衣舞者為軸心,動作在形式上沒有完全一致,例如一樣都是舉起手,有些人手腕彎曲多,有些人少一些。背景的節拍則有快有慢,也有完全消失的時候。進行了一陣子較為定點(例如跪坐打拍子)的行動後,在安靜下來的時候,舞者剪掉了一部份的織線,隨著可跳舞的空間增大,他們的動作也變得較多。七十分鐘的節拍裡面,大部分是正拍居多,大約看了三分之二以後,稍微增加了複雜度。也是在那個時候,坐在我右手的某位觀眾,原本已經低頭不看,突然又抬起頭來。
概念上,我能理解織布、剪斷、重來,某種綿延不斷的時間。但演出上,總覺得節奏與節奏之間轉換非常工整,反而有種時間不停斷裂的感覺。這種印象,很大程度來自段落轉換的節奏性,不管是燈光、聲音、動作,帶來的印象是一件事情做完了,再來做下一件事情,不太找得到舞者與燈光「同步」出現的時候,也不太有行為、聲音、動作之間的交疊。或許在我的私人偏好上,節奏銜接整齊一致,反而欠缺了有機前行的能量轉換。
我可以體會或理解在文字訪談、語言中瓦旦的理念,不管是對勞動、對靈、對時間的想法【4】,也可以或多或少「感覺」表演者試圖追尋某種精神性的企圖,但在演出當中,很多時候我都在抽象與寫實的矛盾之中;那種矛盾尤其體現在視覺與舞者的狀態上,這可能跟編舞家的企圖完全無關,純粹就只是我感官的內在矛盾與困惑。
矛盾一:織線的色澤與意義
進到果酒禮堂時,燈光照在舞台的織布上真的很美,甚至不真實地泛著螢光色澤。配著持續不斷的敲擊聲(敲了十五分鐘以後,隔壁的觀眾問朋友:「這聲音是有意的嗎?」),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我心想是否這色澤暗示了接下來舞作的面向?或許會近乎象徵或抽象,又或許會著重在類似的色澤與質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坐在第一排最左邊,或許坐定的面向決定了色澤的差異?可以確定的是,之後打在織線上的燈光,似乎越來越寫實,越來越能看見織線本身的質地色澤。
如果說這是演出的意圖,那就只是我想錯了,但在越來越真實的顯像中,燈光偶而又開始讓織線本身較為迷離,似乎創造了另一種物質性。這兩者之間來回往復,但似乎跟場上的動態沒有完全相關,讓我到結束都還是很困惑。
矛盾二:身體與織線的關係
我對作品的猶疑不定,也來自舞者身體與織線的關係。從一開始的追索、沿線行進,身體的律動,剪斷織線之後的身體舞動,與織線之間的關係變化,對我而言很微妙。不明確的感受尤其在上舞台的舞者特別明顯,到底他動的時候碰到織線是刻意的嗎?有時織線顫抖的樣子很美,但有些時候舞者看起來是在動作中躲避碰到織線。作為舞台設計的織線,以及舞者身體上的織線,包括織帽以及女舞者身上流蘇狀的白色織線,以及上衣領圍處灰色的繩索,它們究竟有沒有關係呢?當白衣女舞者撫摸身上的白色織線,或者用灰色繩索包住臉頰,那彷彿有情緒的時刻,跟其他身體與舞台設計中的織線的碰觸,有任何絕對關係嗎?
矛盾三:舞者的精神狀態
在演出中,我其實最好奇的事情是舞者怎麼看待這個「演出」,倒不是說一定要整齊劃一,我只是好奇他們怎麼看待觀眾,尤其是在眼神上。有些舞者,眼神較為專注、直線向前,有些舞者則是半低著頭幾乎是看著地板跳舞。眼神較為直線的,觀察起來較專注於讓能量往視線的方向去,而頭低垂的舞者,似乎比較專注在自我感受上。沒有哪個比較好,其實我覺得他們的紛陳狀態,反而是舞台上最有機進行的動態。但在前面發現有些舞者好像躲避碰到舞台設計的織線時,我確實好奇這是否也跟個別舞者的認知與感受有關係,也好奇瓦旦是否有打算處理這件事情。
這幾個矛盾對我而言都很重要,尤其是物質與呈現(或許不是再現)的關係。雖然說矛盾當然也可以並存,但到底我們是在什麼樣的狀態,去連結織布這件事情呢?如果舞者頭上的織帽要去表達那種未完成的狀態,物質當中的質感差異在這個作品當中扮演什麼角色?例如舞者頭上的織帽,有些是碎布,有些不是,是純粹的視覺安排,又或者是對他們的動態有所影響?我傾向於前者。
如果像瓦旦說的,在重複的身體勞動中(包括他「腳譜」創造的步調與空間),人的身體會進到另一個狀態,那麼感覺不到「那個狀態」的觀眾,應該要如何是好?甚至,舞者真的有到達那種靈的狀態嗎?我可以感覺他們在聲音中想要找到力量與支持,可以感覺在喘之中想要再找到力量,但同時我也覺得那些喘與累似乎沒有完全帶領他們到達想去的地方。
我身為觀眾的慣性或許也有影響,例如預期舞者不會咳嗽,如果咳了至少也要能確定編舞者對這件事的態度,例如布拉瑞揚近期的作品,似乎對於體力操練與身體反應(咳嗽、喘氣)有比較明確的態度。看到白衣女舞者掙扎著不要咳太大聲,我心裡一度懷疑是不是因為台北最近霧霾太嚴重,致使他們適應不良(至少我是很適應不良)。又或者另一個觀眾慣性是期望表演的能量,習慣被做大做滿的能量充滿甚至穿刺,以至於對於勞動與累積的過程感到些微疲憊。
這是否是觀眾與舞台相對關係帶來的問題?如果脫離鏡框的想像,三面台會讓能量集中一些嗎?如何能讓觀眾的視線也成為支持的一部份?在腳譜的記錄與舞者訓練的過程裡,瓦旦是否希望於表演中如實呈現那些耗費時間才能進入(但就觀賞經驗來說,也不是人人都進入)的狀態嗎?會不會問題是,根本不該以黑盒子的劇場作為媒介?在身體的實踐與呈現之間,Tai舞蹈劇場認為觀眾應該在什麼地方呢?這應該是看完演出以後,持續在心中發酵的疑問。
註釋
1、請參考http://www.7headlines.com/article/show/557113309
2、請參考A Choreographer’s Handbook,該章節標題為Keep it going, kindle版本位於Loc 1366.
3、節目單中找不到製造單音節奏的創作者或錄音者資料。
4、例如鄒欣寧的〈瓦旦.督喜:用我們的歌、舞、靈 填滿劇場〉,http://talks.taishinart.org.tw/atoki/body_and_soul/2016112101
《織布|男人X女人》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16/12/22 19:30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果酒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