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燈的獻身/一抹時間的忘形《自由步— 一盞燈的景身》
9月
17
2024
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驫舞劇場提供/攝影Maria Baran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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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簡麟懿(2023年度專案評論人)

首演於2019年國家兩廳院藝文廣場的《自由步— 一盞燈的景身》(以下簡稱為《燈》),是創作者蘇威嘉為十年編舞計畫《自由步》所進行的第六部曲,同時也是他針對當代身體雕塑與城市風景的疊合與擴張,嘗試在物像與想像的透視中,以凝視手法來延展其作品有限性的通透之作。

有限性,始於僅僅一盞燈、一個平台與一道人影的極簡視覺;而「通透」一詞,則呼應近期筆者在諸多演出中所觀察到的特殊現象(興許也是一種常態)。尤其當表演者能進入某種具發散性的專注,介於入神與出神之間,行為舉止擺脫表演技法中多餘的裝飾,其半透明的琉璃色彩,不慍不火地令自己和觀眾雙方都能與作品進行穿透,進而感知到更加純粹自然的身體表現與其述說。

此外,「通透」也可以應用在不同領域表演者的身體表現之上,解釋我們為何如此深受素人舞者的吸引,同時著迷於專業表演者所凝鍊的技藝與門道,而非表面上的膚淺和熱鬧而已。


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驫舞劇場提供/攝影林冠群)

筆者在整部作品裡頭,更感受到了「透視」此一手法,它透析表演者所帶來的極簡視覺,將眼前平坦的孤島與身後連綿的都市景深進行疊嶂,譜寫成一幅超越感官侷限的身體風景畫;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發現蘇威嘉透過獨舞者方妤婷低限而不失細節的肉身細擰,擰出關節與肌肉纖維的神聖性,並隨著舞者一次又一次的旋轉,多維投射出令人玩味而值得細品的精神性與肉身觀,如同1960年法國編舞家莫里斯.貝嘉(Maurice Béjart)版本的《波麗露》一樣,反覆、簡單有力的跳動(Bounce)喚醒了一陣陣如春日獻祭般的生命力。

以有限的實,擴大了無限的虛

回顧《燈》的結構不甚複雜,舞者在平穩的三拍中徐圖漸進,自九大關節所引出的軌道中迸射出無數個箭頭,無限循環直至忘我,如一盞燈的獻身,一抹時間的忘形。

然而方妤婷的身體表現中,或纏、或擺、或流、或者神往,將其關節擰轉所產生的正反兩面,投射出華人文化對於「陰陽」的理解與想像;而不時出現的四位腳(左右兩腳平行分開的姿態),則拾取了芭蕾美學之於身體的結構與認知,在模糊的既視感中對技法進行重新瓦解以及反覆定義。

故數以萬計的流體型態,使方妤婷的肉身在環狀螺旋的型態下再進一步扭轉,原先線條一致,如簽字筆般寫實且不沾染其他留白位置的清晰輪廓,也逐漸添加了陰影、錯筆、肌理還有神韻;重複且較短的筆觸,添增了某種具指涉性的神諭與內化氣質,放下的長髮更意味著表演者進入下一階段,將原先不停組構的抽象幾何圖形,拋進了某種文化的脈絡與忘我,將物象的維度延伸進想像的空間,以有限的實體擴大至趨近於無限的主觀意識和虛空。

貧窮劇場與神聖演員

早在早期五六零年代的劇場實驗室階段,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所提出的「貧窮劇場」(Poor Theatre)一詞,是一種剝離身體技法,透過減去的方式來強化內在精神元素的研究宣言;他認為傳統學院教育是一種歸納式的技法,而作為一個將自我犧牲,完全奉獻的神聖演員(Holy actor),能夠在一種非歸納式,而是演繹式的過程中拆除他與觀眾之間的藩籬,進而帶領觀眾進入心中的神聖場域,放棄偽裝進而面對毫無保留的自我誠實。


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驫舞劇場提供/攝影陳長志)

筆者認為,蘇威嘉、方妤婷、觀眾與《燈》四者之間的關係,似乎扣合在貧窮劇場與神聖演員的關係性裡頭,並且隨著疊合、透視等一連串的劇場效應,遁入一處未知的時間流域,僅存一副通透的肉身與身體符號,以及全然神往的想像空間。

首先創作者低限創作的企圖一目瞭然,舞者則在長達三十分鐘無止盡的永動中,伴隨群體(觀眾)多數的凝視與迴向,形成一個發散且開放式的輪迴;其次,當方妤婷放下長髮,口部微張的一種新的呼吸方式,宛若一種肉身受到凌遲的精神狀態,交織予觀眾一股具多重張力,且逐步昇華的巨大困惑,而這樣的衝突下,即便我方無法去探討舞者確切所處的極限邊緣,卻也能擁有再連結、再擴展的混合感知;最後,三百六十度的觀舞視角,不論是疊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的牆面,或是穿透至後方的都市街景、山貌,減到不能再減的媒介使空間賦予了穿透性的營造,極簡的最大化獲得觀眾與自我、時間跟空間重新對話、連結的可能性。

以「限制」為前提所換來的自由,回扣到蘇威嘉十年計畫《自由步》的初衷和目的,或許自由的代價巨大到令常人無法想像;然而拋開各種關乎預設、膠著甚至固化的認知,最純粹的本質興許來自歷經障礙、修行以及周而復始的鬆弛,一種需要重新開啟,才具有可能性的開放性思維。

《臺灣表演藝術櫥窗:《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選粹》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24/09/06 14:0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11樓排練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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