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義大利、法國與德語歌劇,俄語歌劇在臺灣較為冷門,演出機會也相當少。臺北市立交響樂團(TSO)在今年的年度歌劇,為臺灣地區的觀眾們第一次呈現柴科夫斯基(P. I. Tchaikovsky,1840-1893)的經典歌劇《尤金.奧涅金》(Eugene Onegin),此劇以俄國浪漫主義奠基者普希金(A.S.Pushkin,1799-1837)同名詩作《尤金.奧涅金》為藍本。這其實是一出非常知名的歌劇,也是世界各大歌劇院經常上演的劇碼,相較於沒有健全歌劇制度的臺灣,對於歌劇的製作與呈現仍然相當的封閉,每次國內演出者幾乎都是固定幾位熟面孔。也正因為歌劇演得少,所以只要一有歌劇演出,在臺灣總會成為音樂界的一大話題。
以舞臺設計而論,此次歌劇製作成本應不大,相對的,舞臺設計顯得簡單大方。舞臺的地板以黑底配上白色的俄文字為基礎。第一幕場景設定在地主的花園裡,舞臺上掛了印有森林圖案的直式布條,代表戶外的花園。筆者認為這樣的設計的確現代感十足,符合導演所要跳脫的時空背景──此次製作,導演馬克.亞當(Marc Adam)不將劇情定位在1820年的俄國,而是以當代的元素導演此劇,也就是所謂拿掉時空的距離,直接正視劇中人物的細微刻劃。不過雖然要呈現的是現代版的歌劇,還是得拿出具說服力的觀點加以詮釋。單就服裝設計方面,筆者是不滿意的。
以地主拉琳娜(Larina)與奶媽(Filippyevna)兩角色為例,其衣著充滿著濃濃的鄉土味,筆者認為這倒與本土電視臺的連續劇有些相似。拉琳娜身著一襲黑色連身洋裝,外加白色外套,流露出十足的「貴氣」──在這裡拉琳娜反倒比較像是貴婦名媛;而奶媽的服裝則顯得有些老氣。其實演唱奶媽的鄭海芸十分年輕,可是她所演的角色卻是身形佝僂、有著灰白頭髮的奶媽,再加上俗氣的服裝設計,整個角色讓筆者感到十分尷尬,甚至有些突兀。翻閱節目冊,原本奶媽的服裝設計草圖其實是相當不錯的,土色的圍裙配上頭巾,頗有俄國味,然而實際演出的服裝卻與設計草圖天差地別。
《尤》劇當中有多段舞會場景,筆者承認鮮豔的服裝確實讓畫面五彩繽紛、熱鬧非凡,但同樣的,這邊的服裝較像是現代舞廳中的形色男女而非詩人筆下具有詩意的浪漫特質。這部歌劇的副標題叫做抒情場景(scènes lyriques),筆者認為,柴科夫斯基的此闕歌劇,其重點與核心是將普希金具有詩意的詩作配上音樂,是作曲家很個人、私密的作品,以至於作曲家自己在首演前不認為此劇會大受歡迎(雖然首演時觀眾反應比作曲家想得樂觀),但它卻是作曲家最「鍾愛的孩子」,原因無他,劇中詩意敏感的文學性頗符合柴科夫斯基多愁善感的藝術靈魂。也因此,筆者認為將服裝設計的流於俗氣,是有待商議的。
當今的歌劇製作普遍走向現代觀點,也就是經典的二次詮釋,不受劇本的限制。這樣「現代」的詮釋也多被視為主流,歐美各大歌劇院正引領著這股風潮(美國大都會歌劇院為少數的保守派)。而多數歌劇導演也視這種現代觀點為圭臬,想盡辦法在經典的歌劇中融入現代元素與不同觀點。有些甚至還更動劇情(可參閱筆者所評的NSO歌劇《莎樂美》與《費黛里奧》)筆者認為,只要導演的觀點是合情合理,且在「不破壞作曲家意圖」與「劇本核心理念」的前提下做適當的新詮釋,或許可讓歌劇賦予新生命。
導演亞當這次便挑戰以現代觀點編導此《尤》劇。就奧涅金此角色而論,亞當著重呈現出普希金原著中「真」的一面,奧涅金為一位紈褲子弟,玩弄愛情於股掌間的痞子,情緒化且墮落(抽煙、酗酒),甚至顯得頹廢與輕浮,如同一位憤世嫉俗的青年。原著中的奧涅金可視為普希金的投射,甚至與普希金有著極為相同的背景──出身在上流社會,或許有些自負、自恃甚高,有著自以為是的道德感,不過最終看破了上層社會的虛華不實。導演將原著裡的奧涅金忠實的呈現出來。在歌劇前兩幕,奧涅金應是一位冷漠的貴族,看不起女主角塔提雅娜(Tatjana)這種鄉下姑娘。而第二幕奧涅金與好友連斯基(Lenskij)決鬥的場景,導演的安排也同樣值得討論。早期俄國的決鬥使用的是槍,然而此次亞當卻安排使用短刀來決鬥。而有趣的是,導演在這裡做了一個很細膩的安排,兩位好友在決鬥時,連斯基下不了手,而將刀子丟棄於地上,然而在同一時間,奧涅金卻殘忍的一刀斃命了連斯基。
導演自行加入的這個細節,可以藉由連斯基的善良,凸顯出奧涅金冷漠殘酷的形象。筆者認為,若是在第三幕中,導演讓我們看見奧涅金的悔恨與自責(像變了一個人般),那麼這一個細節的加入是適當的且可以增強戲劇張力,如此筆者將十分肯定這特別的安排。然而最大的問題是,第三幕著名的波蘭舞曲過後,舞臺上的奧涅金幾乎讓觀眾看不出有任何的悔恨,筆者同樣看見一位邋遢、頹廢的奧涅金,落魄的坐在格列名(Prince Gremin)親王舞會的沙發上。若真要說有甚麼不一樣,應該是奧涅金煙抽得更多,酒喝得更多。而第三幕第二景,奧涅金闖入了格列名親王的客廳與塔提雅娜見面。這一見面,導演安排奧涅金狂熱的深吻著塔提雅納,而這熱吻伴隨著火熱的愛撫,之後兩人的二重唱就建構在這曖昧且露骨的拉扯之中,奧涅金還幾度撲倒塔提雅娜,慾火焚身且渴望著塔提雅娜。好個奧涅金,筆者絲毫不覺得「哭吧!這些淚水比世上的一切更珍貴」這一句是真心的出自於奧涅金,相反的更像是這位痞子勾引女人上床的前戲罷了,既然如此,最後奧涅金大聲疾呼的「恥辱、我悲慘的命運」似乎顯得有些諷刺。
導演這樣以現代的觀點詮釋奧涅金,似乎與歌詞相悖。歌詞上奧涅金唱著「殺掉摯友的痛苦,多麼折磨人,少有人能承擔!」可是在舞臺上奧涅金所表現出來的卻又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這位形同浪蕩子的聖彼得堡貴族,似乎像是永遠也得不到教訓的屁孩。從先前所提,具有現代感的舞臺、俗氣的服裝到奧涅金的頹廢行徑,真正具有詩意的抒情場景只剩下兩幕—一幕是全劇有名的「寫信場景」,另一幕則是第二幕的「決鬥」。「寫信場景」的舞臺設計十分成功,蔡秀錦(舞臺設計)的設計簡單大方,以鏡框式佈景讓歌者的聲音集中的傳往觀眾席,而微亮的燈光,配上背後投影幕隨機、具設計感的文字投影,可說是全劇難得具有「詩意」的段落;而另一段「決鬥」場景,舞臺地板一片雪白,荒涼與滄桑感襲擊觀眾,上頭還有不斷飄落的雪花,這一幕是此次製作中唯一最具有俄國味道的一幕,同時也是唯二具有「詩意」的一幕。至於歌劇中應該強調的是奧涅金的寫實面(他所映照出的俄國社會現況),還是較文學性、較詩意的特質,就端看於導演想要呈現的是奧涅金的寫實還是浪漫。此次製作,導演選擇還原一個最為真實的奧涅金,赤裸裸的展現而不加以修飾。
走筆至此,又要換下一個驛站,討論音樂的處理與表現。筆者一再強調,歌劇中音樂仍然是主角,縱使舞臺上的劇情不合理,但音樂始終掌握著演出成功與否的關鍵。此次北市交找來的指揮多蒙寇斯.黑亞(Domonkos Héja)令筆者十分欣賞。黑亞睽違六年後再度指揮北市交,而這次直接指揮北市交挑戰歌劇。黑亞徹頭徹尾驅使樂團保持著緊湊的節奏與張力,精準且緊密,尤其是大起大落的效果與對比處理的十分突出。在「寫信場景」,他可以讓北市交的音色溫暖抒情,但是在「農民舞蹈」段落,又可讓音色轉變得十分亮麗,黑亞自始至終策動著樂團的音樂向性。第一幕「農民舞蹈」的段落,筆者要特別讚賞北市交銅管群與定音鼓的表現,小號音色在演奏高音域的強音時仍然漂亮飽滿,定音鼓與之配合巧妙,這段音樂的張力與效果可說是非常出色。指揮在這裡讓銅管群衝破雲霄,大聲的謳歌豐收,在筆者聽過的所有錄音版本中,北市交的這段「農民舞蹈」可說是最為精彩的演出之一。
北市交木管群的表現也同樣可圈可點。長笛的音色漂亮,穩定性極高,在整齣歌劇有著非常好的發揮,然較為可惜的是雙簧管。雙簧管的音色一流,可惜有許多音符被含糊的帶過,甚至漏音,非常可惜,若能穩定的維持著漂亮的音色,相信將更加精采。筆者對於北市交十分肯定,每年的歌劇製作都十分用心,而在首席指揮瓦格的訓練下,其音樂水準與合奏細膩度都愈臻精緻,這場《尤》劇演出便可看出,北市交的演奏儼然到達了另一層次,不過還是有值得加強的地方。樂手技術性的問題還是得自行克服。例如樂曲中一再重複的法國號主題,其第一次吹奏時便出現了音準與破音的失誤;寫信場景中大提琴的獨奏也有音準的問題。
本次歌劇的歌手以外國歌手為主,重要角色幾乎都由外國歌手擔綱。整體來說,聲樂部分表現都十分出色,其中筆者特別讚賞演唱格列名親王的貝洛柏(J.G.Belobo)。雖然只在第三幕前半出場,戲份並不多,但是他卻將著名的男低音詠歎調〈愛情不分年齡〉演唱的精采萬分。充足的音量與渾厚的低音不說,其整首詠歎調雖然音域十分低,但是音色仍然有變化,甚至層次做的很仔細,穩定性極高。演唱塔提雅娜的阿科希諾瓦(S. Aksenova)與演唱奧涅金的莫爾納(L.Molnár),兩位聲樂家都曾經以《尤》劇備受讚譽,此次他們二位在臺北同台演唱此劇,應可說是駕輕就熟。
阿科希諾瓦相貌清秀,個人散發的氣質與歌劇中對於塔替安娜的描述頗相符。筆者聆聽的是首演場,但難得的是阿科希諾瓦並沒有演唱得有所保留,相反的拿出了具水準的演唱,由此也可看出女高音的實力。在第一幕的「寫信場景」中,阿科希諾瓦獨挑大樑,演技與歌唱技術都屬一流。在此場景中,甚至有些段落導演安排女高音要躺在地板上演唱(或是趴在地板上),此動作增加了演唱上的難度,不過阿科希諾瓦卻是輕鬆過關,儘管趴在地板上,也可以唱出飽滿宏亮的高音。第三幕最後與奧涅金的二重唱更是精彩,在這裡觀眾便能看到阿科希諾瓦的演技。
莫爾納所詮釋的奧涅金,可說是完全符合了紈褲子弟的形象,但筆者認為,觀眾實在不該因他優秀的演技而忽略了精彩的演唱。這位男中音在世界樂壇中算是十分知名,筆者找到一些他在其他製作中飾演奧涅金的片段。在其他版本中,莫爾納可將奧涅金演得沉穩得體,同樣一個角色,他可以唱得曖曖含光,也可以唱得像一個風流的浪子,收放自如。唯可惜的是,如同前文所述,因為這角色形象的問題,我們聽不出情緒的轉折與深刻的悔恨吶喊,第一幕與第三幕我們所聽到(所看到)的奧涅金似乎沒有改變,在音色上、情緒上也沒有明顯改變。
臺灣歌手部分,飾演奶媽的鄭海芸其實唱得相當不錯,可惜聲音太為年輕,演唱奶媽時少了滄桑感,無法完整的表現出這個角色。歌劇第二幕舞會裡頭有一個插科打諢的角色法國詩人(Triquet),此場演出由張殷齊擔綱。若是常聽歌劇的愛樂者應對他不陌生,近年來他的演出每每令觀眾印象深刻,此場演出也不例外。不論是表情、聲音,張殷齊確實呈現出法國詩人這帶有喜劇成分的角色。在整出歌劇的臺灣歌手當中,還有一位令筆者印象深刻。飾演薩拉茨基(Zaretsky)的葉展毓,雖然整場歌劇只在決鬥場景中出現,但卻可說量少質精,葉展毓應該在這角色下了不少工夫研究。在決鬥場景中薩拉茨基多段與奧涅金對話,葉展毓的音色、音量與莫爾納(奧涅金)配合的非常巧妙,音色的銜接相當不錯,雖然只是個配角,但卻具有畫龍點睛之效果。
臺北市立交響樂團附設合唱團的演唱水準,筆者認為在國內算是十分優秀,這次在歌劇中也同樣有良好的發揮,可惜的是第一幕「農民舞蹈」的段落,在拍子轉換為二四拍的段落時,其演唱與樂團合不起來,顯得有些凌亂,這是全劇中一個令筆者感到可惜的地方。
儘管這次北市交呈現的《尤金.奧涅金》在整體製作上顯得有些小成本製作,導演的方式與服裝造型的設計也具有爭議,不過撇開這些不談,就音樂的表現而論,北市交的這場歌劇表現已算是十分優秀,歌手的表現亦同。筆者建議,下次北市交在戲劇院演歌劇時,字幕應該要使用外加的投影幕,甚至舞臺上方也要設置字幕,如此才能照顧到四樓的觀眾。這次的字幕投影在舞臺兩側的字幕欄中,字小且暗,樓上觀眾不容易對照。若真要使用字幕欄,也應該使用紅色的大字呈現。附帶一提,每次北市交歌劇的節目冊在製作上皆十分精美,且附上完整劇本,值得其他團體仿效。不論如何,北市交再度讓臺灣的聽眾聽到了較為陌生的俄語歌劇,算是搭了一座橋,期待往後能有更多的演出機會,一同認識墨水下的「詩意場景」。最後,期望關於製作(音樂)的評論能有助於下次歌劇的演出,觀眾與評論者提出自己的見解進行討論,目的都是出自於希望能夠讓演出更好,筆者希望製作團隊與演出者能有一定的雅量接受正反意見,如此才能打破臺灣歌劇界封閉的窘態。
《尤金.奧涅金》
演出|臺北市立交響樂團
時間|2015/11/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