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翔(高雄大學專任助理)
是誰在黑暗中指引我望向前方?成長於臺東、養成自臺北、餵養於世界,又回到臺東創作生產、將作品推向世界的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2014年於家鄉臺東創立「布拉瑞揚舞團」,成團將屆滿五週年之際,首演於2018年的作品《路吶LUNA》舞作終於回到家鄉演出,這一場彷彿「慶功宴」式的集體歡騰,直指一股信念足以將人帶向多麼遙遠/鄰近的,連自己也不認識的自己面前,開始對話。
藍光罩滿大地,月輕曳於天,一道刺目光線探出舞台,低鳴緩響。奇怪的是,聲音的包覆度不絕於台上,又不傳自兩側喇叭,許多人開始左右旋轉,在黯夜裡試圖探尋鳴聲傳來的方向,觀眾席四周陸續傾洩出飽滿又乾淨的鳴唱,相互羅織一股越發堅定的聲脈,此刻一人、兩人、四人,頭戴探照頭燈、模樣曖昧不明的舞者現身/聲,聲線隨著舞者游移席位四周忽遠忽近,好似層疊山巒那一道道起伏不定的稜線,最終朝向舞台登台群聚,這樣的山谷之音及各道光線飄移造成身體線條顯現的殘影,將劇場空間建構出飽含人、獸、草、神、靈,吸氣與吐起之間夾有陰冷霧氣、肅穆深邃的山林深處,將觀者帶往無以界定、無時間性、極具個人私密的封閉角落,開啟一段自我參照/觀照,辨認方向感的溯源旅途。很長一段時間,舞者的身軀呈現弓姿,雙手扶膝俯身不斷前行,敬畏、謙卑地好似向上坡行走的模樣。變換多種移動路線的過程裡,時而裂分多群各自移動、時而群聚魚貫斜走,引身動能來自不絕於耳的「身聲」,舞者所唱源自舞團向南投羅娜部落習得的布農族古謠,綿延不絕的合音膨脹了觀者身體所能認知的世界樣貌,化開這個世界之大的事實。
突然聲音湮滅,所有人縱列躺於地面,舞者高旻辰取下探照燈蹦起,開始在舞台延伸舒展四肢、翻跳狂舞,另一名舞者逼近,兩人逐步對峙、控制、擺弄、甩翻,迸發有別前段和緩、虔敬的慍怒氛圍,如此箝制的狀態令人產生「想歌不得出聲、想舞不得而動」的無可奈何之痛,懷想究竟是什麼力量足以誘引本能地脫離群體,展現自我?又是誰在自由的光彩背後,不斷地將他拉回體制之內?
失去了光、失去路徑、失去歌聲,信念該要如何實踐,如何還能驕傲地展演身軀?舞者王傑亮相,以慘白的姿態描述一段「獵人」打獵的經歷:「四個人/兩把槍/兩把刀/霧氣很重/路面很濕⋯⋯」,舞者許培根提出質疑:「大潤發那麼近,什麼肉都有,幹嘛一定要打獵?」,舞作自此來到高潮,兩人為「獵人存續/物種絕跡」何者較重要而爭辯,近似瘋癲、怵目驚心,答辯過程卻又不時令人莞爾。從文化傳承的角度而言,「何以為獵人」似乎比「獵殺的必要性」更需要先被探究,而獵人養成的關鍵便在於「如何和山林共處共生」,這樣的辯思正呼應《路吶LUNA》欲拋出的提問:你從哪裡來,想往哪裡走?我們不一定是獵人,足以感同身受身為獵人卻無法打獵的苦痛;但我們都是「一個人」,需要面對「何以為人/何以為我」釐清究竟自己是誰的困題。
2016年於同一場地演出的《阿棲睞Qaciljay》是舞團首度回到臺東演藝廳演出的節目,舞台上牽繫舞者的是從頭到尾彼此緊握不放的雙手,觀眾與舞者之間隔了一層曖昧不明的投影黑紗,票房並不樂觀。2019年二度回來演出的《路吶LUNA》舞者雙手不再緊握,牽繫彼此的「多部合音」掠過觀眾身旁,擁抱、關照,將觀眾的心凝聚得加倍緊密,滿場的觀眾正與舞團歡慶榮獲今年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的榮耀,一如作品裡令人熱血、能量滿溢的「報戰功」(Malastapan)【1】,舞者訴說自己內心的同時,《路吶LUNA》也正分享著自己的英雄事蹟給家鄉的每一個人。
看不看得懂,始終是舞蹈作品如何親近觀眾的一道課題,如何將自身族群文化轉譯或融入成為現代舞蹈作品的素材更是不易,從《路吶LUNA》的經驗來看,編舞家及舞者向我們展現的力度來自「相信一件事的力量」,這股力量體現在舞台上即是真誠到足以撼動人心的純粹感動。這樣的感動/舞動無關「看不看得懂」,而是來自「有沒有在乎」、「相信不相信」自己心裡的聲音,有時候單純的相信,力量也可以很大。
舞作最後,舞者將頭燈戴上,回歸俯身姿態魚貫離場。他們將走向何方?開場吟唱的他們,是否正是從結尾的地方走來的呢?是誰在黑暗中指引我望向前方/走向遠方?無疑地,那個人就是自己。
註釋
1、據節目單所介紹,「報戰功」為布農族獵人們向族人報告戰功的儀式,是一首具有節奏性的呼喊而沒有音高的曲子。報戰功時,男子們以半蹲姿勢圍成圓形,女人則站在男子後面。唱法為每報一句功績,大家一起複誦一遍。歌詞內容因人而異,多以誇張的口氣敘述出草的地點、過程及獲得的戰利品。由於舞團舞者多無打獵經驗,創作即以「各人成長經歷與收穫」為內容來報告功績,此方式與「報戰功」精神相似,獲長老認同,作品即以此方向創作。
《路吶》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9/11/16 19:30
地點|臺東縣政府文化處藝文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