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man之名呼喚我成為山林《路吶》
6月
22
2018
路吶(拉風影像工作室 攝,布拉瑞揚舞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28次瀏覽
紀慧玲(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布拉瑞揚舞團於2014年於台東成軍後,迄今發表的舞作:《拉歌》(2015)、《阿棲睞》《漂亮漂亮》(2016)、《無,或就以沈醉為名》(2017)無一不流洩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對身為台灣原住民族裔熱切且焦慮的文化與身份認同。熱切,係指舞作無一例外地,明晰且直白地訴諸部落日常或政治議題,如《拉歌》的男女接唱與運動會酣暢場面,同時開著身分證名字玩笑以奚落自身;《漂亮漂亮》海邊嬉玩與慶典展藝浪漫光景,暗藏男少肉體欲望邊界; 《無,或就以沈醉為名》對去年以來傳統領域抗爭議題直接聲援,觀眾視睹了旁觀與慣常如何豢養權力的傲慢與怠惰。

而與此同時,舞作也嗅得出熱切背後膠著黏滯的內在焦慮,因為這些舞作幾乎都爆發著某些情緒,剛猛雄勁的身體線條殘影下,總是結束於無法讓人忽視的汗涔淋漓或氣喘噓噓,總是耗竭氣力般,以全部生命的形象直視觀眾,彷若不如此用力無法穿透表面歡樂,逼近痛楚。熱切與焦慮形成布拉創作兩大源頭,如同觀看的兩面,也如同舞作裡舞者身體語言,既看到原民歌舞祭儀常見的向下踏踩移動,也看到西方現代舞的中心開展跳躍。兩面交織,是當代與傳統交界的絞揉,也是布拉作為原民身分擺盪於藝術美學與政治現實之間。今年的《路吶》,再次看到了如許徘徊。

舞作開始是南投信義鄉羅娜部落「羅娜薪傳音樂團」的現身,族人老少男女著傳統服飾,演繹日常與祭歌儀式,分別有開場:Tul Tul〈杵音〉及八首曲目:Masi-lumah〈背負重物之歌〉、Pislahi〈獵前祭槍枝歌〉、Pasibutbut〈小米祈禱豐收歌〉、Malastapan〈報戰功〉、Manantu〈首祭歌〉、Kahuzas〈飲酒歌〉、Kahuzas〈飲酒歌〉〈打陀螺〉、Mudaning Kata〈歸途〉。【1】現場無翻譯字幕,亦無曲名提示,觀眾進入陌生化的聲景情境,一再捕捉扣合刻板的原民形象,(包括似曾耳聞的八部合音多音域天籟般歌聲)也只是徒勞。我們必須承認對如許歌謠、語言與生活場景如同異文化的龐大隔膜,無從進入,只能浪漫地同理,「比手劃腳」中以猜測作結。如同後半段舞者一一獨舞,口中吶喊、和著Malastapan〈報戰功〉節奏,以為他們模擬捕獲獵物的名字,卻原來他們在說著自己「成長的戰功」,獨自一人承擔家計、從小膽小克服恐懼、二十八歲開始跳舞、個子不高跳得很高……【2】。查閱節目單恍然明瞭了觀看時的誤解,一時倉惶──如果根本就漏接了語言訊息,所憑恃分析與評論的空缺將如何回填,作為第一時間觀感與事後整理能貼近舞作多近或多遠?其中將有多少意義模糊或誤導詮釋的可能?而這些可疑的溝通障礙,是以原民文化出發的創作必須丈量的差異或只能懸置的問題。如果舞作有某種依迴不前的狀態,對布拉作品的觀感其實也有評論上的延遲,亦即,等不及充分理解原民文化(這裡是指此次布農文化),卻把布拉的作品一次次用來品頭論足,愛與負擔同時成為兩面。

布拉回到東部,內在回到更部落核心。除了部分舞蹈動作,舞者必須學習布農族語歌謠,刻意表現日常,刻意操著原住民腔國語。前段的羅娜音樂團演出完全是傳統演現,演畢,舞台落前幕,分明區隔傳統與創作,似乎不敢擅自更改翻譯傳統。《路吶》的舞者全身塗上咖啡色油彩,與布拉本人的黧黑膚色不遑多讓,卻不太真實,是吸吮高山炙陽酷烤的肉體,還是只是山林野生的擬態。一次次舞作,布拉沒有靠向主流中心,愈直喇喇地把觀眾不懂的語言、祭儀、場景搬上舞台,看《路吶》的瞬間曾有昔日「原舞者」影子的感覺,「原舞者」走了二十餘年,布拉又回頭走著類似的路,《路吶》是布拉帶著舞團進部落的部落之旅的「產物」,任一個小小部落都可能帶來如許文化震盪直接影響創作,但台灣的山頭那麼多又遙遠啊,一個舞團究竟要承載多少文化認同使命?

我所不解的「報戰功」之外,可理解的是布拉設計出來的動作語言與場面結構。從戴著頭燈,黝黑中從劇場四面八方如點點獸眼或星光一一降落的舞者,他們幾乎用爬行的身體逡迴了全部舞台。始而為人,但人的前面,只是自然與生命,因此爬行、拖行、趴行,進而直立,這與《阿棲睞》的儀式感相當類似。類似的還有男性的身體與行動,或許舞團已幾為全男,「成為人」與「成為男人」意義等同,原住民男性成年必經狩獵(過去甚或是獵人頭),報戰功是英勇雄性標幟,因此,獨舞段落同時標幟著舞者成長,而舞者的動作也幾乎都以陽剛威猛形之。配合著的是群體與個體關係,前一小段段落有一名舞者不斷被另三名舞者壓制的動作,那是在一列群體中,欲意拿掉頭燈、獨自行動的一個個體,但無論再如何跳脫,都無法脫離群體;而此前此後,舞台上持續分布著三三兩兩構成畫面,有時某一人甚至消逸隱去後台,又突然出現。畫面結構的不穩定與流動,很難用邏輯去理解,除了一撮一撮的形影,幾乎沒有可分解的畫面結構可言。無結構畫面構成《路吶》核心畫面,除了最後一幕聚攏為三角形可見強烈的圖像之外,《路吶》像一群夜行動物,忽焉在前,忽焉在後,說著族語,全心全意「住」在他們的部落。

「報戰功」是舞者一個個用自己的動作,說出「戰績」。由於無法了解布農語,此刻記憶已無法複刻語言與動作的關連。唯有那位劈腿雙飛燕的高旻辰,他贏得了滿場掌聲,也為舞作帶入高潮尾聲。最終是舞者個人的成年儀,以man的姿態,回應傳統,也回應當代。當戰功不再是狩獵,兩名舞者於舞台前緣用國語討論著為何要上山打獵,「可以去全聯買肉啊」,彼此無法說服,也不想給出一個文化認同的結論讓觀眾接收,就這麼懸盪著原民議題的膠著,關於槍枝持有、狩獵權、傳統領域、節慶放假種種種種,布拉總是拋離不了爭議話題,也無法給出答案或明確態度。但答案與態度也並不是布拉必須要負責的,只是,懸盪於議題之間,正如懸盪於文化認同與舞蹈創作之間,議題或認同優先多少只會造成包袱。舞團必須生存,正如創作必須呼吸,在那微弱的頭燈閃現殘影與複像之間,即使沈默,反而有著最巨大的力量,召喚與自然隔絕的多數觀眾,進入與舞作共呼息的山林魂魅間。

註釋

1、參考《路吶》電子節目冊,https://issuu.com/bulareyaungdc/docs/__________/25

2、同註1

《路吶》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羅娜薪傳音樂團
時間|2018/06/08 20: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從文化傳承的角度而言,「何以為獵人」似乎比「獵殺的必要性」更需要先被探究,而獵人養成的關鍵便在於「如何和山林共處共生」,這樣的辯思正呼應《路吶LUNA》欲拋出的提問:你從哪裡來,想往哪裡走?(楊智翔)
12月
04
2019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