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琴歌劇團《安平追想曲》作為「阿牛」(劇團班主張秀琴別名)「寤寐求之」「攀登」國家劇院攻頂之作,在藝術總監兼編劇、導演王友輝傾全力打磨拋光,將原屬外台戲班常見的粗礪質感替換為骨瓷般秀緻精巧,並且鎸刻以詩情洋溢的唱詞於其上,於是,一齣完全符合文人雅仕品味的盛宴嫣然開展,視覺、聽覺、觸覺美不勝收,巧笑倩兮,宛若「窈窕淑女」翩然降臨,再不必「輾轉反側」。這番改造,嘉惠的未必僅是劇團而已,她綽約展現著的是,以歌仔戲聲腔為底韻,最適合台語發音的台語音樂劇姿態。
《安平追想曲》二個多小時的戲,鋪墊了百分之八十比重的唱段,其中新編歌樂曲風占了一半以上,並形成主題旋律;歌仔戲曲調轉化而來的唱段點綴其中,也另外再加入管絃編曲。在「歌仔新調」的自我命名下,音樂風格從戲曲歌調轉化,不完全流行化,也不走回頭路,不論編曲編腔手法、歌詞書寫規律、音樂與劇情比重分配,都更靠向音樂劇。她甚至不能被視為「新劇」式的歌仔戲──一種接近話劇加入歌仔調、流行歌演唱的時代歌仔戲,也跟日前同樣由王友輝編劇、作詞的《我是油彩的化身》的音樂風格不同,毋寧是再一次放膽實驗的嘗試。
選擇了音樂劇路數,讓這齣從台語歌曲《安平追想曲》發想的戲得以跳脫歌仔戲格局,音樂是得力幫手,唱詞詩韻令人動容,視覺美學的掌握也為全劇加分。在多層次景片形成的空台上,景片成為影像語言,不時為戲添加敘述與詩情。相對於《我是油彩的化身》高彩渲染,甚至舞動的節奏,《安》劇的影像節制收斂,多數時候如輕曳的榕葉、靜謐的黃昏海面、泊定的大船,只見情思流動,不摻斑駁,熨合全劇基調。幾幕影像〈回窯〉、〈廟會〉有著過多的畫面,但整體仍十分統合。
抒情唯美是《安》劇主調,然,唯心的書寫卻產生劇情敘述不足的缺憾。《安平追想曲》說的是兩代金小姐不完美情史,並以棄家學戲的金家養子金玉祿與兩代金小姐之間幽微情感作串連,並帶入隱含的「為歌仔戲說史」企圖。在情感這條軸線上,編劇給予的說明不足,比如牽繫兩代宿命的第一代金小姐與荷蘭船醫一見鍾情,兩人相愛前因、後情都未交代,突然相遇,就突然互唱【那個人憨憨站佇彼】,而且,下一場戲金小姐已然有孕在身,很難不讓人錯愕。金玉祿對金小姐的私慕憾恨,對歌仔戲的一片衷腸,也只是淡筆,不見足夠篇幅的戲劇場面。第二代金小姐決心不見尋女的外國父親,甘願舅甥相守,共同守著歌仔戲班,也是一念之間,一轉身,好像情感就到位了。這些描摹情感不足之處,讓全劇顯得過於理所當然,也落入通俗窠臼。
或許,編劇自始即決定不仰賴敘述,刻意讓歌曲取代言說,刻意讓這齣通俗歌出身的音樂劇「通俗到底」,也為「保護」不擅長演現代戲的演員。但無論如何,即使是音樂劇,戲的比重仍占二分之一;除了快速直線推展劇情,還是得創造讓觀眾「進入」、「移情」的情節。
另一方面,歌仔戲出身的演員,的確欠缺「寫實」作戲能力,《安》劇的表演讓人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搬演近代故事的《刺桐花開》,演員不知如何安放沒有身段相輔的身體。《安》劇的策略是,讓演員「演少」,偌大空台經常只在定點,省略了演員肢體接觸或走位,但全劇已省略了劇情,又省略了場面,演員幾乎可說不必發揮了。因此,當阿牛轉換為歌仔戲戲中戲角色,演出薛平貴、陳三,突然如魚得水又回復神氣,當下立刻想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句話;又不免聯想,如果演員不正是被調教訓練的「窈窕淑女」,那麼,換另一幫演員來演,差別該不大吧。
終究,精緻的美感遮覆瑕點,編劇在戲劇結構上雖然放空了情感這條線,卻野心勃勃地把歌仔戲發展史納入劇情,幾段戲中戲既用來表現歌仔戲藝術本身,更折射了劇中角色,如階級身分不對等的《白蛇傳》、相見只能懷念的《陳三五娘》、異鄉遊子返家的《平貴回窯》。這些安排證明編導對歌仔戲浸淫夠久,出入嫻熟,也讓這齣從歌仔戲出發,探向未來種種可能的新嘗試,有著濃濃的後設意味。
對於歌仔戲的各種可能發展,對於秀琴歌劇團的下一步,《安平追想曲》既不是提問,也不是答案。此番另闢蹊徑讓人感受到台語音樂劇的音、形、像呼之欲出,而這只是巧合或偶然,有意或路過,隨著《安平追想曲》跨上國家劇院舞台那刻,勢必有更多關切的發問。
《安平追想曲》
演出|秀琴歌劇團
時間|2011/12/25 14:30
地點|台南市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