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的可貴就在於時間的稀有。【1】」
時間是什麼?是愛因斯坦相對論當中對於時空可為與不可為的架構?或是被歷史洪流淹沒的無怨尤?還是真實與虛構衝擊下對事件的凝縮?第四年,臺南市政府文化局與「影響‧新劇場」的合作計畫:「十六歲小戲節──青少年扮戲」已經邁入了第四個年頭。提筆寫下這場《發角》劇評的當下,我的眼前似還留著從劇場黑暗中透見白光的熾熱。
這個計畫我已經耳聞了四年,今年終於有機會來一探究竟,我實質上在進入劇場前並沒有帶著太多的期待或特別不同的心情,我只帶著胞妹一起入席觀戲。然而這一齣關於「府城十六歲成年禮」的青少年戲劇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呈現?來自台南各地的高中生們短暫成軍的成果會有什麼樣的衝擊?整體背後的意義帶來的又是什麼樣的效應?我在入戲之前真真切切的完全沒有想過。
問我何以如此灑脫的看戲?我想,也許正因為我是台南人。我必須先承認,這是一種近鄉情怯的瀟灑,故作。
你我目前透過媒體悉知的「府城做十六歲」和從前的「做十六歲」有著很大的不同。從前多半只有長子、長孫有資格做十六歲,那是在一種父系社會下的成年儀式,藉由族系見證的力量將該承擔的「責任與權利」賦予,也順道將「歲月與青春」一併收起,那是個對「成長」還很嚴肅的時代。而這些儀式經過了世代的更迭和時間的拉扯,逐漸地轉變了樣貌,他保留著傳承的祝福、乘載的是成長背後名為「時間」的禮物。還記得輪到「我」的時候,十六歲已經是千禧年降臨的世紀。
進入原生劇場,我選了一個最偏旁的位置坐下,旁邊是一位大約幼兒園中大班的女孩。忽明忽滅的燈光轉場,台上:對話、衝突、拉扯;台下:對話、衝突、拉扯。這是一個很奇特的感受,這個劇場和我以為的不太一樣。我一度忘了台上的演員是一群素人、一群青少年;但我卻又沒辦法忘了台上的演員就是一群素人、一群青少年!就像我看戲看著看著,一度忘了我早就過十六歲了;但我卻也一直沒辦法忘了我到底是幾歲了!這不是繞口令,是意識流與時間非線性重疊的開端。
劇情穿插著校園的生活、家庭的悲喜、身體的變異、維特的煩惱,演員們試圖帶著眾人回溯自己的十六歲,用縱橫交錯的手法、對話、肢體的碰撞、獨白、歌唱來吸引我們的目光,也吸引皮下的疙瘩,讓集體的意識流串在整個劇場。
我們家是落地生根後才長成的台南人,我十六歲的時候還有男同學家裡辦了十桌流水席,普天同慶是身為「長孫」的殊榮。當時,我開心的回家提出「做十六歲」的要求,因為我認為我身為家中最大的「外孫女」,成年禮勢在必行。我記得我阿嬤那時候面露難色的告訴我:「聽說那是台南人幫長孫做的,要男生才能做啦!」我忿忿不平的回想起外公去世的那一年,在骨灰罈上只能刻著還是嬰兒的表弟的名字時的不公平、對於傳統習俗當中男女定義的不公平,排山倒海的情緒從十六歲的當口滿到了劇場裡。雖然我最終還是得到了阿嬤入境隨俗的承諾與補償,她親自探訪鄰里,對傳統的習俗致上敬意,當她確定「府城十六歲成年禮早已不分男女」之後,就為我打了一條沉甸甸的金項鍊,正式賦予我一個成長的使命、讓我的頸項上承載府城對十六歲成年人的美好祝福和家人的寄託。這段悲喜糾結的「做十六歲」回憶,從劇中在紡織的阿嬤與跳舞孫女的互動間匯聚心底,牽動也重疊起自己百感交集的時序與情緒。
「媽!」
「阿母!」
「阿嬤!」
時代的躍進有了顛覆傳統的彈性和掙脫框架的能力,但,當那一幕黑衣竄起,似也串起了無常入心。我想,很多人的心都被台上少年口中的悲苦與悔恨給扯碎了吧!演員們明明都是最青澀美好的年華,卻紮實的喊出了我們心底最沉重的。我說過我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從側面剛好可以完整的看見這群孩子眼底心中所噴發出的情感張力,那是演不出來的,因為如此清澈真誠。
「一個劇場的氛圍只要對了,一根繡花針掉落的聲音都足以撼動人心。」這是我說的。這是我在《發角》中感官開啟後不斷迴盪在腦海裡的一句話。親情、愛情與友情,看似最平凡的、最簡單的,往往最難。
在劇場中我流下了眼淚也噴了一些噗哧大笑後的口水,很真實的瞬間。這是一個很不一樣的劇場、很不一樣的舞台、很不一樣的氛圍與組合,我看見台下有全家人出動的驕傲,老老少少、與府城有淵源的過往與歷史都拉進了這個場域,彼此串聯,泛起的效應就是揭起也接起每一段歲月與時間的各種可能。
「塞拎婆啊!」
感謝劇中的「髒話」並沒有因為我身旁坐的觀眾是小小孩而被消音。那拳拳到肉、句句到位的「哩洗勒靠北啊!」又再度把我從戲裡頭拉進現實,我的意識閃過小時候在水交社的菜販,他們都是如此親切的用髒話在招呼客人,髒話一點也不髒啊,不客套才能顯現出真實的親暱情感與關係,當飾演阿公的男孩口中飆出厚實有力的「塞拎婆啊!」我肅然起敬的在心中給了滿分。
「我無法否定一切事物的無常,也無法堅持美好事物得以例外長存。【2】」
回程,與胞妹在車上討論著《發角》,姐妹倆持續哽咽又哭又笑的,帶著更深的感動討論著「影響.新劇場」的魅力。回想我們的青春時代,還沒有這樣多元的學習與機會,更沒有太多讓家人為你一人聚集的可能、甚至是用我們自己演的戲和他們說:「無論時間如何更迭,你我都曾有過年少輕狂或是浪漫懵懂的歲月。」今日,當我入戲後流了許多眼淚,我隨著台上的演員澎湃激昂的回想起過去與現在的自己,直到人靜夜深,才甘願讓那個十六歲的陳家盈帶著不同的心思回到心底。在劇場裡要做到有「人味」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那得無關商業、無關計畫、無關政令,更要讓一齣計畫的呈現不只是計畫而已,這是一件很難,但我們卻幸運的眼睜睜看到了的事情。「影響.新劇場」的氣場很強烈,我想那是一種對青少年、對「人」的愛、尊重、信任和創意的藝術價值,無庸置疑。
第四年的《發角》,青少年們出演自己的成長、演出自己成長的可能、送自己一份飾演人生百態的大禮,那是屬於十六歲開始、二十六歲、三十六歲⋯⋯甚至到一百一十六歲都會產生共鳴的故事。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們從戲外的自己又看進戲裡,反反覆覆、各個年齡層都如此入心。
期盼「影響‧新劇場」明年的牽動效應持續「發角」,也期待這樣優質和值得全力推薦的劇團能夠在府城譜出更多深刻的感動以及與在地的親密共鳴。
在劇場中時間非線性的存在著,我的劇評也是。跳躍著、夾雜著、充斥著意識流的記憶與吉光片羽。最後的最後,回扣到呂毅新總編導的第一齣府城十六歲成年禮:montage、montage。感謝劇場讓青少年和所有人留下了關於自己最彌足珍貴的時代,無論是最好的或是最壞的時代,裡頭都有值得一探再探的靈魂與自我,透過戲劇、歷史與故事的傳遞,層層疊疊的拼湊,我們都將會在其中探詢到最好的自己。生毛發角,不畏世道。
註釋
1、Matthew von Unwerth著,《佛洛依德的輓歌:悲悼、追憶、佛洛伊德與友人的夏日午間散步》。台北:張老師文化。2006,頁230。引自附錄:佛洛伊德著,〈論無常〉。
2、Matthew von Unwerth著,《佛洛依德的輓歌:悲悼、追憶、佛洛伊德與友人的夏日午間散步》。台北:張老師文化。2006,頁230。引自附錄:佛洛伊德著,〈論無常〉。
《發角》
演出|影響‧新劇場
時間|2018/08/18 14:30
地點|臺南市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