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哩外》是西薇.姬蘭(Sylvie Guillem)2011年與沙德勒之井(Sadler’s Wells)共同製作的節目;在排練其中之一編舞家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e)的《排列組合》時,發生日本311大地震,曾經演繹過融合歌舞伎、能劇和武術的《德翁女形》(Eonnagata)、長期關注日本文化傳統的姬蘭遂以此為名,「六千哩外」遙寄上祝福。2012年底我停留北京,觀看一齣崑曲節目,時值大劇院年度「舞蹈節」,場內外掛滿馬茲‧艾克(Mats Ek)為其編舞《再會》的劇照,姬蘭就在鄰隔歌劇院演出;而我終於得以在今年春天台北,親睹這齣製作。
上半場是季利安(Jiří Kylián)的《27’52”》(2002)、佛塞的《排列組合》(2011),下半場是馬茲‧艾克的《再會》(2011),當代舞蹈上風格獨具的三位編舞家作品。二月間《季利安計畫》來「台灣國際藝術節」演出,《14’20”》(《27’52”》短版)即是四支作品之一,此次同樣係由舞者Aurélie Cayla、Lukáš Timulák擔任。一架燈具,一大塊可覆蓋人身的鋪墊,男女舞者分立在舞台斜對角的位置,便充滿著劇場空間的張力;再看時,令我注意是末段有一個動作的過程,女舞者將彷若隱指著消亡的鋪墊纏捲其身,來到男舞者面前,兩人抱擁之際,Aurélie Cayla從狀似人形的捲墊中滑出,轉身離開,徒留下男子。季利安以時間「27’52”」為名,講述時間的主題,他說:「我們的生命似乎總是由時間來決定,但是『時間』又是非常抽象的名詞,我們根本不知道時間是什麼!」但除了動作自然的計算性和速度感外,對我來說,季利安命題的體現所在處,是在《27’52”》關係的遮蔽╱顯露之間:那掩沒生命的物事,那女舞者在電子節奏聲中竄動之時,被男舞者反覆強制的推離,或最終的隱沒等。
西薇.姬蘭分別與佛塞合作的《排練組合》、馬茲‧艾克的《再會》,則呈現在身體技巧到作品「時間」主題極具代表性的兩種。2011年「台北藝術節」《與佛塞同步》中,曾有展出透過電腦計算分析、立體化《同步物件:重製一道平面》影像作品,令我們得以觀看到編舞創作之中,最基本卻又複雜的對位(counterpoint)關係與其情感效果;佛塞關注:「編舞還有什麼可能性?一個作品會有什麼意義?」分析動作,透過推翻和否定既有秩序,創造新的可能,《排列組合》一如其原名「Rearray」,重新排列,同樣數學般的分析性。如果舞蹈是一段樂曲,是文學的篇章,那麼佛塞試圖呈現、逼近的,無非是其中的「構句」單位,及彼此之間的關係。《排列組合》在David Morrow製造的非協調的音聲中,燈光亮起到暗下是一個段落,姬蘭和男舞者Massimo Murru像在排練或即興般的開始,所有舞蹈回到「構句」的思考,手位、運行、舉腿、跳躍,單人到雙人的關係,每個句子和段落,像打散後的重組,表面看似對於古典芭蕾身體的拆解,實際上存在其否定的美學(而姬蘭恰也有暱稱Madame Non);相對於《再會》的戲劇性,正是在《排列組合》這樣的作品中,更突顯姬蘭對於詞語、構句般動作元素的高度駕馭和表現力,像隨時可以定格,隨時開始。
許多年前在舞蹈影片《煙》(Smoke)中初見姬蘭與馬茲‧艾克的合作,在帕特(Arvo Pärt)寂靜的鋼琴和弦聲中,姬蘭日常性的動作,在像是房間的空間中倚牆、讀信、換衣、焦慮顫抖,迴旋獨舞。《再會》則從舞台上一扇門的黑白影像、門裡一個特寫的凝視起始,影像拉遠,浮現畫面中的姬蘭;艾克藉由影像和劇場的互動,令舞者穿梭在門框裡外的虛實空間,姬蘭身著黃裙、花襯衫,一身斑斕,帶點默片般的動作,偶爾走進黑白影像中,或者穿梭而過,在舞台空間中詼諧地跳著舞,一個令我想起費里尼《大路》中茱麗葉塔‧瑪西納(Giulietta Masina)飾演的女丑般角色,懸垂娃娃般的跳躍。姬蘭對於戲劇性、角色內心的詮釋能力在《煙》或《再會》中,極為引人地感染著觀眾。
「我並非出生就穿tutu。」「生命中不是只有舞蹈,還有生命本身要去體驗。」(林亞婷訪,〈永遠開放,永不設限〉,《PAR表演藝術》3月)作為極出色的芭蕾舞者,自1989年離開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後駐團英國倫敦皇家芭蕾舞團,往後並展開長期與藝術家如季利安、佛塞、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阿喀朗‧汗(Akram Khan)、林懷民等,各種舞蹈類型、表演風格、文化身體的合作,關心生態保育,遠方的受傷的心,我想那除了是舞蹈專業的表現,更是對於生命本身的虔誠景仰和投入。《27’52”》、《排列組合》、《再會》總是深藏著舞蹈家對於世界的感性凝視,像門框影像中所特寫的一眨一眨的好奇眼睛,像回過了身,走進了生命和人群。
《六千哩外》
演出|西薇.姬蘭
時間|2014/04/13 15:0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