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政治隱喻《你好,瘋子!》
11月
01
2016
你好,瘋子!(胡福財 攝,廣藝津津會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384次瀏覽
汪俊彥(2016年度駐站評論人)

正常人無端進了瘋人院之後,如何證明自己不是瘋子?編導饒曉志設計了七個彼此陌生的成年人,醒來之後莫名發現自己置身精神病院,於是開始想盡一切辦法離開。如果精神病院的用意在於矯正精神失常,那只有證明自己精神無誤,才是離開病院的唯一途徑。劇情的問題意識設定得非常有意思,一開始就引起觀眾高度好奇;其進行的軸線亦相當清楚,透過定義明確的角色安排,觀眾自始就等著編導如何演繹問題意識,接著拆解「瘋子」,最後如何找到出院的路。一齣觀眾都已經接受問題發端,也可能早可以猜測結局的戲,要靠什麼抓緊觀眾兩小時的注意力?我想一則是精準的角色設定與演員表演的功力,另一則是在拆解的過程中,事件本身可以不斷引起共鳴、提供餘味,於是看到編導的實力。

劇中七位角色一共安排了律師、司機、醫生、歷史老師、記者、公關經理、銀行職員,編劇細緻地照顧了每一個角色的完整性,每個角色都指射了其社會功能與造成的社會問題。雖然角色很清楚設計服務劇本,少了一點角色間彼此的自然關係與發展;但也是如此,劇本作為隱喻的目的相當直接,每一個角色都為了回應某種目的而來。就角色的目的性而言,這種設計有點類似歐洲十五、十六世紀的道德劇,只是饒曉志更精準地針對當下中國社會而設計。換句話說,饒曉志將每一個角色都踩在改革開放後當代中國的脈動上,或者希望透過其角色所代表的職業達成他寓言目的,又或者角色被職業的預設帶到不知何處,但可以確定的是,沒有人能置身事外於這個社會與歷史空間。七位演員在身法、眼神、聲情、舞蹈、走位所形成的張力、以舞台空間的配置呈現強弱、疏遠等,都看到舞台上的演員如何可以在幾乎兩小時不下場、不換場的高強度壓力下,毫無冷場而全神貫注地推演劇情的進度。七位演員大量的台詞與其中隱含高度複雜的邏輯論理,都擺明挑戰演員的口條與思維間高度搭配與運作;演員間的默契與協調,整場幾乎不見差錯。原以為是這些演員早已千錘百煉的合作無間,但在演後座談中,才聽導演提到,這七位演員又分屬不同城市,這是第一次以各自的角色,在臺灣合作演出《你好,瘋子!》;依賴的是抵台後,即刻進入不見天日的排練,才能確保演出品質。

如何在事件上不斷引起觀眾共鳴,即使角色與事件本身看似具有某種現代社會的通性,但真正精彩之處還是在於饒曉志以精神病院的寓言,曖昧暗示了當代中國、 歷史老師、少數民族司機、評書、最高權力機構委員會、義勇軍進行曲、唯物辯證法等。在否認自己是精神病患的過程中,當代中國以及中國如何變成這個模樣的議題不斷被帶出,這方面嚴厲批判了當代中國的難堪;但還非僅如此,另一段以承認失常換得認可正常的設計,角色又以所有對自己的否定,期待換來出院的機會;那麼那些親身經歷的故事、那些痛過、苦過的記憶,究竟還算不算數?至此,饒曉志以正反的辯證堆疊起劇情、情緒與問題的高點。

結尾之前,饒曉志帶出了一段巧妙且令人驚嘆的設計:聖經約伯記。精神病院院長自始就以近似上帝的位置與口吻,從不露臉但以其絕對意志,想施以電擊就電擊、想強迫餵藥就餵藥;眾人毫無抵抗能力,只能順從。正如聖經中的約伯一般,絕對信仰上帝,就是唯一的救贖。精神病院隱喻的當代中國,聽命的是哪個形象再現的上帝?是資本、是共產黨、是否定的記憶、是扭曲的報導、八面玲瓏的公關,還是憤怒?正當這個院長的絕對意志幾乎將劇情導向唯心主義的結論時,饒曉志以院長的口吻點醒了約伯記與當代中國被忽略的切面:約伯的獻祭。無論約伯是不是最後得到救贖,是不是由上帝恢復了約伯所有的犧牲,但重點是:有人獻祭了。這一個提醒,將原本幾乎在精神病院(當代中國)裡以院長旨意推敲出院可能的唯心論,轉折至歷史現實:那些最後得到的救贖,都是因為太多無名而且已被忘記的獻祭,才換來可能的「出院」,換得今天的存在。換句話說,出院,回到正常,根本血跡斑斑。

如何不說教卻又呈現高度自省,如何演員提供精彩表演卻又不失嚴肅,令人動容卻毫不濫情,《你好,瘋子!》給了一個絕佳的示範,也提供一則當代中國青年編導視野與處理細節的洗鍊之展現。

《你好,瘋子!》

演出|饒曉志戲劇工作室
時間|2016/10/16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3102多功能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四位表演者以自身為起點,卻不斷透過身體向觀眾說明:台上的身體永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由觀看、記憶、他者、文本、甚至自我凝視所共同牽引;在觀演之間的注視折衝裡,在表演者與自身的內部凝望中,一種不斷增殖的身體於是被生成。
12月
06
2025
那麼,《月海書》不只是特定個人對於說故事的執著,對戲偶意象或不插電聲響的欲求,更是在沒有確切語言結構與意義框架可供遵循的物件劇場裡,如何憑藉各種質地的聲音想像挖掘和感受故事的努力。
12月
03
2025
《蝶變纏身》,提出劇場作為思辯入徑與方法,回到「人是病毒」或者「病毒是人」的終極挑戰中,當然是其來有自的;理由僅僅在於:觀眾內在殷切著這樣一道思索戲劇之於現實的光!
12月
01
2025
在當今世界,詮釋《馬克白》的作品難以計數,王墨林執導的《祭典・馬克白》倒是給出一個意外:無政府主義的訴求,在劇中脫自白大鉉之口。對於這個宣告,有關注他劇場實踐的人並不生疏,特別是他近年來關切日治時期的台灣思潮
11月
28
2025
《我,有一個問題?》的創作便是依循在這種心理機制下,試圖讓每個行動能夠在已知的日常與未知的奇異間,為觀眾創造一個不以結論為導向、保持可能性與可感知的世界。
11月
27
2025
儘管切入的方式不一樣,薛美華和鄭嘉音不約而同地從自身狀態出發,透過藝術創作,直視不再美麗的身體與生命狀態,在時序與創作上都經過時間淘洗,進入(創作者)的中老年,展現了長久與物件工作的從容與餘裕。她們享受時間、面對材質、創造空間、看見自身的狀態,然後融合彼此成物。
11月
26
2025
加冕禮成,除了至上的冠冕,馬克白又以垂落的破鑼為假面,不露真容地竊佔所有明日。但白大鉉告訴我們不必絕望——表演雖一度弄假成真,但舞台與演出早已設下時限,冠冕由塑膠所製、銅鑼既不能重圓,權力者當然不能永恆在位。
11月
19
2025
全劇的短景皆以相對輕薄的篇幅展演,可見演員不斷於不同角色之間轉換的功力,篇幅的短促卻使人難以得到深刻的印象,同時也較難深入理解角色內心,以寫實表演為基底的處理手法,似乎難以讓這些現象的荒謬性成為真正的奇觀。
11月
17
2025
《寶島一村》不僅是一部關於眷村的戲,更是一場關於「如何再現歷史」的劇場體驗。它讓觀眾在回味與疑惑之間,重新經驗歷史作為一種活的行動——可被身體感知、也可被再度想像。
11月
14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