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異質空間的誕生與召喚《XXX仲夏夜之夢XXX春夢無痕跨年趴》
12月
31
2020
XXX仲夏夜之夢XXX春夢無痕跨年趴(台南人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39次瀏覽
張敦智(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從處理莎劇的脈絡來看,台南人劇團首次搬演莎劇是2004年《莎士比亞不插電:羅密歐與茱麗葉》,於臺南市百達文教中心廣場首演。此後,同系列陸續推出《莎士比亞不插電2:哈姆雷》、《莎士比亞不插電3:馬克白》、《莎士比亞不插電4:維洛納二紳士》,在臺灣搬演莎劇的歷史中,此系列無疑是將莎劇現代化與在地化的重要代表。另外,從處理音樂劇的脈絡來看,台南人劇團歷經由臺灣大學戲劇系十週年紀念製作而誕生的《木蘭少女》,而後有《美女與野獸》、《第十二夜》,最後是本次首演於西門紅樓的《XXX仲夏夜之夢XXX春夢無痕跨年趴》(以下簡稱《仲》)。將兩個脈絡並置起來看,《仲》可說是台南人劇團處理莎劇與音樂劇兩者共同累積與整併的成果,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可謂再創高峰。其關於空間與氛圍的調度與處理,讓整齣戲在當代社會易獲共鳴,營造立體又貼合時下脈絡的世界觀。

首先,《仲》的愛情喜劇原建立在異性戀視角的基礎上,藉四位主要角色在森林中迷路,並遭精靈奧布朗錯點鴛養譜,展現愛情的荒誕與混亂。回顧莎翁所生活的文藝復興時期,那種可盡情窺探角色內心世界情感隱私的文類「小說」尚未興起,除了戲劇演出與閒話家常,沒有什麼管道可以抒發、交流每人心中那撓癢人心的情感。《仲》的原劇本在該年代扮演了可以讓公眾一起觀賞、討論愛情的角色。原故事情節放入當代社會,雖仍具一些設計感,卻已了無新意。關於異性戀,我們已經有更多五光十色的台劇、陸劇、日劇、韓劇、美劇、小說,族繁不及備載,對異性戀愛情的刻畫更刀刀見骨、鞭辟入裡,每個人心裡都有一份摯愛、一部知己,再請出莎翁,彼此都未免尷尬。但台南人劇團本次的改編,輕巧地將原劇本的苦主海倫娜由女性改為男性,仙王、仙后化身華麗張揚的drag king和drag queen,並把場景從森林轉換至酒吧,由此打開一個屬於同性戀瘋狂的異質空間(heterotopia)。

XXX仲夏夜之夢XXX春夢無痕跨年趴(台南人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舞台設計上,表演區以三面台形式高高矗立在中央,多數觀眾站著,可以在演出間自由走動。這樣的觀演關係,令人不免想起英國莎士比亞環球劇院最便宜又最靠近演員的站票席;同時,又彷彿當代社會酒吧、夜店裡的舞台形式。遠古的劇場形式,與當代展演空間,巧妙地融為一體,看似簡單,實則揉合複雜的化學效應。它不屬當今劇場界主流的鏡框式舞台,不讓觀眾的身體處於遠離演員又放鬆的切割狀態,站立的身體每時每刻更積極地投入於演出;但它也不屬於光譜另一端,同樣受歡迎的沈浸式演出,每每必須解決如何讓表演者與觀眾在同一空間中自然交融的困境。它介於兩者之間,同時擁有兩者優點,原歷史脈絡中屬於中下階層、最便宜的觀眾席次,卻成為本次演出的看點與利器。

另一方面,這種觀演關係也召喚著當代社會身體之中關於酒吧、夜店等場所相關的身體經驗,舞台上演出著虛幻、誘人、瘋狂、無拘無束、極富娛樂性的內容,而觀眾可以在台下隨之起舞與狂歡,這樣隱性的召喚,搭配到位的服裝與演出,使得觀眾可以非常迅速融入情境,放聲鼓掌與尖叫。屬於魔法世界drag king與drag queen的「森林」(也就是本次演出的酒吧),在台上台下齊聚一心的條件下,被清晰地建立出來。《仲》那座撲朔迷離的森林不再只是一個難以描繪、抽象、疏遠的意象,在看似簡單,實則富含底蘊的空間設計下,成為每個人都能心領神會的獨特場域。這種設計更流暢而不著痕跡地將觀眾的反應也囊括在演出環節內,同時體現演員與觀眾雙方的「在場」(presence)(那不正是戲劇最珍貴的地方嗎?)。

演員的上下場路線也別具巧思。在三面台的條件下,多數進出場必須利用唯一不面對觀眾的上舞台側。但在四位主角關係開始顛倒錯置,也就是原劇本中闖入森林後的橋段,演員的進出場改成直接從舞台面向觀眾的三個方向上下場。於是,觀眾的身體很自然地成為酒吧中的人潮、森林中的樹木,演員在其中穿梭、尋找彼此,格外帶來真實感,比起在台上「演」找不到彼此的橋段,來得更加有說服力。這也是罕見讓觀眾自然成為一部分舞台設計的案例。大多數鏡框式演出常見為了製造臨場感而讓演員走入觀眾席,反而顯得突兀、尷尬。《仲》同樣讓演員走入觀眾群,但由於多數觀眾都是站立,演員的身影消失其間,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正好達成劇情所需的效果。演員與觀眾的互動也相當自然,帶有些許即興成分,沒有過多預設立場的斧鑿痕跡。

最後,服裝設計也對空間做出明確而有力的區隔。一開始酒吧老闆與老闆娘著正式西服,但進入「森林」後,drag king和drag queen的服裝風格轉為極度狂野、放肆,將情慾元素顯著標誌出來,並跟表演風格融為一體。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精靈蒲克的服裝在魔幻中帶著邪佞,將原劇本通常被詮釋得調皮、可愛、單純、又鬼靈精怪角色,轉化為放蕩不羈又粗心大意的形象,配合酒吧這充滿情慾與幻想的空間設定,成為宛如地頭蛇般,掌握愛情生殺大權的存在。這樣別具巧思的造型設計,再搭配drag king和drag queen的狂放,畫龍點睛而隱約地暗示出了感情世界不堪與黑暗的一面。

傅柯在1986年的〈Of Other Spaces〉一文提出「異空間」(heterotopia)的概念,相對於虛構、理想的烏托邦(utopia),它真實存在於現實世界,並以孤立而具特色的方式存在,劇場就是其中一例。台南人劇團本次的《仲》鮮明地體現了此概念,淋漓盡致地發揮了劇場的特色與價值。反過來講,與真實世界高度同質性的劇場,嚴格來講並不存在,因為現實沒有辦法被一五一十地直接轉譯至舞台。但在所有試圖創造異質空間的案例裡,《仲》因有力而完整地框定了自身範圍,並填上豐富的細節,於是幾乎成為現實某個角落的縮影。它所產生的敘事效果,就像在在有限篇幅內無法描述整棟大厦,於是轉而摹寫其中一個光房間,手法如此細緻,以至於每個看到的人,都可以自行在腦中建構出屬於自己的大廈/世界的全貌。

《XXX仲夏夜之夢XXX春夢無痕跨年趴》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20/12/26 19:45
地點|西門紅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從某個程度上來看,《XXX》找回了最古典的莎劇演出感覺,它刻意服務台下的「低級」,或者討厭高尚喜愛低級的觀眾,用時空大挪移的技巧,流行文化的親近感,阻絕觀眾的思考,讓觀眾變笨,用最實在的感官來看戲……(但唐謨)
1月
11
2021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