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的發聲《大動物園》
6月
04
2018
大動物園(陳又維 攝,台南人劇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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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政翰(2018駐站評論人)

戲劇史上鮮少有人將「動物戲劇」當作母題來探討,但動物在戲劇或文學裡的足跡並不算罕見:契訶夫《海鷗》和易卜生《野鴨》都以鳥類來當作象徵,以物寓意;尤涅斯科《犀牛》和卡夫卡《變形記》將人轉化成了動物或蟲類,將人性和動物性並置對比;喬治歐威爾《動物農莊》表面上將動物當作動物,事實上是將動物擬人化,藉此諷喻人類社會。這些經典皆以不同方法和層次來對照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此次由魏于嘉編劇、黃丞渝導演的《大動物園》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前者的動物多用來借喻,內容關注的目標仍在人類及其社會,而後者的動物則成了關注的主體。

整場演出以輕快活潑的音樂襯底,營造出一個歡樂的動物世界。從一開場,眾人便歡唱著兒歌般充滿童趣的曲調:「歡迎來到大動物園~」,加上樂手兩人現場演奏,以吉他、手風琴、直笛、鼓等配器交織,節奏鮮明,調性明亮。除了豐富的聽覺元素之外,視覺元素也生動活潑。全劇以富饒創意的手法演繹動物形象,不僅透過演員轉換不斷的聲調、口音、肢體、舉止,也藉由服裝設計的精心巧思,賦予了各個動物一種慣性(或說風格),呈現出諸多動物如羊駝、火鶴、黑熊、大象、斑馬、陸龜、猩猩、雲豹、馬來貘等形形色色的樣貌和特徵,加上導演簡潔而流暢的調度,幻化出一幅幅鮮豔多元、童真夢幻的景象。同時,就某個角度來看,這些動物扮演,既是在扮演動物,也是在扮演人類扮演動物,似乎也呼應著舞台一隅那片經過梳理重整的人造花牆及碧綠草坪所「扮演」而成的假自然,於是這般繽紛的景觀叩問了真假,也呈現出了某種雙重特質:既在頌揚,也在批判。

然而,這樣雙重並進的辯證並未貫穿全劇,取而代之的是遊走在自由與禁錮、控制與受制的二分邊界。全劇在看似歡愉的表面底下,充滿著對禁錮的反動、對自由的嚮往。在戲開始沒多久,外界有很多反對大動物園的聲音,有人舉著「解放動物,回歸自然」的標語;動物們天真無邪、活潑可愛,不論是不得已執法的動物園園長或誓死捍衛的新舊員工,態度皆沈重嚴肅、滿腔熱血,兩個群體之間拉出了一種二分狀態,不是加害與迫害,而是悲情與犧牲,於是這兩組人馬雖非截然平行,但各自單一,情感上幾乎抬升到了國破家亡、激昂壯烈的層級。

是的,明顯可見此劇在議題上倡導動物權的鮮明立場,而動物權也確實重要,但在整體劇情並未往更深層、更複雜的方向去辯證,會有結論先行、過度浪漫的危險。假若從開頭就有了結論,那麼劇情不但失去了層次,也失去了由欲望、恐懼等非關道德要素所組成的真正人性,這問題恐怕正是源自於全劇試圖以人的思維來取代、傳聲動物思維的基礎,以及積極倡議動保權益的初衷,不知不覺地屏除掉了許多更複雜難解、更難以用道德定義的爭議。我不禁試問,除了馬來貘的玩笑之外,有沒有動物是真的全程想留下而不想逃走的?兩兩群體之間各自的權力矛盾是否存在?對那些一出生就在動物園裡的動物來說,自由是什麼,而自然又是什麼?進一步地來問,動物的自由意志是什麼,人的自由自志又是什麼,動物是否真有真假的概念?這當中是否也存在著「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矛盾?再者,人類何嘗不是動物的一種,那麼人類的「動物性」又在哪?若物競天擇才是真正的自然法則,那麼保育動物的人力介入,是利還是弊?除了善惡兩分,這當中是否存在著「必要之惡」的可能性?與全劇的鮮明主張和滿溢情緒相較,由張棉棉所飾演的大媽,從容地處理著斑馬的屍體,將象徵斑馬屍體的條紋布料及血紅布塊,一片一片地撕開,以剪布、撕布、車布的日常聲響強化了肢解的力道,以非常獨特的手法重疊了物化與暴力的意象,與原本政治正確的立場有了可貴的、小小的抗衡。

題旨先行之下,連帶地影響到了戲劇格局和敘事節奏。全戲一開始有了好的前提和基礎,只可惜滿滿的情緒幾乎拖住了戲的行進,不僅錯失了劇情發展的時機,也幾度陷入了保育宣導的窠臼,要到過了好一陣子,一直到了中後段,劇情才從傷感中走出,轉向成為一場動物逃難歷險記,這時才回到了故事,放下了宣教。令人驚喜的是,全劇所欲探討的議題對象其實並未止於動物,而是藉由提出對於「換到更大更好的地方」的問題意識,在結尾之處將人類和動物的困境連結在一起,試圖將整體內容推往更大的格局;只不過,可惜的是,缺乏鋪陳,為時已晚,難以看出角色是歷經過了怎樣的阻撓或挫折,累積下來而深有所感,致使全劇深具意義但敘事動量不足。因此,當此戲為動物的困境發聲,這樣的發聲卻變相成了劇本的困境。

《大動物園》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18/05/25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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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快扁平化其本可投射的諸多問題。羊駝、雲豹、梅花鹿等動物的逃生者言,並沒有拉出與人類話語的差異、對質,因而落入同質化的境地,拉不開一個更龐雜的敘事空間。(吳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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