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伶(專案評論人)
如果這是一個跟記憶有關的作品,我想藉此分享一則往事,中學時為擠身文藝青年之列,稍有文采的學子莫不投筆崢嶸,以期在校刊中獲取一席之地,同學之一手創一篇關於童年經驗的愛文,因其珍視遂歷經多次的沉澱與增補,延遲了一學期才投稿,文章如實的露出了,但卻招致「關於去年的純真,置放當下稍嫌幼稚」的評語,師長們原意是為告誡創作與用功要及時,光陰不等人,卻也令我們思考「記憶的本質」,究竟是能經由勤拂拭而歷久彌新,或是歷經時光的摧折逐漸褪色斑駁,才會是它的原貌。
記憶的顯影
這種記憶的時效性存有,如果依照亨利.柏格森的說法,過去記憶的有效性似乎在於它本身可否成就及影響我們當下的人格與行為。記憶與所為彼此連袂走向時間,卻又無時在連動更新,記憶的被揀選與持存狀態,往往決定了此時我們會以怎樣的真面目示人。我認為記憶在《黑暗的光景》中除了是一枚引線,可為觀眾梳理關於記憶的脈絡,也面臨自身投射出的碩大挑戰,如何保有記憶的鮮活,不受到時間的影響而汰弱,以及記憶的共感該如何構成,如何透過一個記憶的光點,召喚同時照亮回憶長河中,我們應該共同汲取或說是憶起的片段。在普魯斯特的追憶中,運用了極為特殊的手法,他以無盡蔓延的時間與篇幅在書寫記憶,反而讓讀者產生一種時光洪流暫息,能停下腳步恣意浸淫其中之感,作者又將感知的線索舖陳於脈流中,便於激起動態的記憶水花,從而能逃離時間的摧枯拉朽,讓往事的片段鮮明且從容現身。
黑暗的光景(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欣哲)
《黑暗的光景》又是以怎樣的手法在牽引觀眾的記憶?試想是透過文字的回返能力與顯影負像作用,文字多數利用其單口的分身,來演繹回憶中的主角人物關係,例如在姊妹情誼中加乘童年信物的戀物經驗,又轉化到對於不完美的委身與屈從(抑或缺憾才是珍稀的唯一條件?);在隱約的主角與宛若長者的母親形象兩者交涉之間,觀眾試圖推測他們的關係是曾經的疏遠抑是現今的靠近,或者是相反的情狀,也有可能是各自的極端。因此我們對於人物的掌握又衍伸了觸角,帶著意識與時間的隱喻,過渡到彼此的往日事件,作品即是以此文字的蔓生,層遞堆疊往事的再現,並掌握在記憶中心的包覆與環繞,讓文字非無限發散而是漸次地增加薪柴於往事的迴光中。文字尚有建構影像的功能,雖然這則建立影像的模組是控制於腦海中,不會有4K大戲院的上萬流明,而是各自以不同的思維與顯影能力,測繪以素描、播放以幻燈、投影於底片等,以一種腦中風景的形式享有我們喜好與熟知的影像質地,觀眾不必然能完整地接收到成像訊息,由於每個人的生命經驗不盡相同,然則在斷片的空白中會有文字的加入,在間隙裡燃起一盞星火。
身體作為集聲器
語言是文字別開生面的化身,表演中文字被彰顯的面貌,偏向劇本的結構或內容,而語言作為有劇情的聲音,以發聲的媒介、起始的方向性被聆聽。《黑暗的光景》本初以相對客觀的畫外音開啟聲音情境,由舞台框外發送出的旁白因其平穩的結構,便於獲取故事網絡的形貌,遙想導演與我們的回憶是否有相應交融之處;聲音近乎層層遞進,卻又像跳躍似的忽而回到現場演員身上,宛若失語的童話人物又重獲聲音,獨白伴隨著身體的情動,從咽喉從胸臆的共鳴中流瀉而出,在同一時空中,身體這個集聲器匯集了來自創作者、表演者與聲音接受者的共同思緒,於各自的意識流中發散既收攏之間游移;聲音的另一種形式,以日常的對話口語出現,擬仿了既視確然的場景,伴隨著穩固觀眾浮游般情思的功能性。
黑暗的光景(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欣哲)
劇場的黑暗與影院的深黯不盡相同,題名中的「黑暗」在真實現場的意義,同步具有觀眾將身體性交付的意味,形體暫時被隱藏,讓精神意識的專注全然被打開,唯影院的影迷是讓自己寄託於螢幕的反光中,而劇場的我們是將自身投注於表演者的身體,亦步亦趨地追隨身體輪廓氤氳的微光。如果演員主要是以聲音牽引觀眾的思想脈流,然舞者就是在這展演時分代替我們侷促不動的身體,讓所思與所感知的身動力皆能生機昂揚。雖身處在黑暗洞穴裡,但不以外部世界的虛幻影像被餵養,而是透過記憶的復返,回到如夢似幻但又奠基於真實的往日情境中,在創作者為觀眾打理的黑暗靜謐空間裡,將連串由記憶所引發的關係、文字所闡述的事件,由語言的表意之餘轉化為具象的聲音,共伴著從時間匣裡脫身而出的影像,化約為這場演出。
《黑暗的光景》
演出|導演:洪儀庭/演出:田孝慈、楊智淳
時間|2022/04/30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