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男孩的夢境,工廠般的氛圍,隨著聲響、氤氳與時間,這夢境巨大而膨脹著,引人進入自然與人工之兩者現實所交織出的思考空間,憤怒的情緒與行動,並不過時,依然對於現世,提出強烈的問號。
《進擊的狂想》(Deluison of the Fury)是四十多年前,美國作曲家哈利‧帕奇(Harry Partch)音樂劇場作品,此作為從自身經歷反省與質疑西方主流文化(尤其是歐洲精緻文化),從作曲的形式思考與創新,以及日本能劇與非洲衣索比亞的元素發想,企圖在劇場演出中「形成」各族群文化儀式的神聖氛圍,尋找文明層層掩蓋而逐漸流失的原始生存和慾望,連結舞台構成中,那些排列壯觀的「樂器」,與「人」在舞台間之動態發生,將劇場表現整合。故事並非封閉完整的,而是在於人物的行動,從藉「生死」,「誤讀」,「祈禱」與「正義」等關鍵字提出對社會的「憤怒」與「和解」,從動機,編曲到演出完成皆以此完整貫穿,是有著龐大企圖與哲思的作品。
此作品於2013年由海恩納‧郭貝爾(Heiner Goebbels)重新詮釋並於歐洲首演,中文翻譯是近來台灣的流行語「進擊」,前進攻擊屬於動詞,在狂烈與盛怒之情感中,動態地提示了此演出推動觀眾想像,更推進了改變社會之行動可能。
除去國界,藝術領域界線等開放視野,郭貝爾將帕奇的作品演繹出對當下的憤怒敲擊。演出氛圍有如身處工廠,觸發現代機械運轉的想像,而又有如聽見人類深層的呼喊,種種「噪音」與「樂音」的力量,匯流,如機械發動之流水蜿蜒,像是音流在舞台中心具象,將聽覺轉為視覺動態化,四個大型燈籠高聳,裝置間交錯著剛硬機械式線條,與彎曲的自然式柔和線條,有著人手的創造溫度,在質地衝突中彼此互融,就如此作中音響與人聲,連同意象之文明與自然的對比,顯現人在文明與自然之間的處境。
時間在其氛圍「形成」中幾乎成可見的塊面,舞台上的一切都在逐漸變化,郭貝爾以整體概念,意圖解消觀眾對於集中觀看焦點的習慣,而是處處散落著,觀眾的視焦必須穿梭並隨時調整,必須主動尋找並付出專注,而非被動接收。首先台上七十五種造型與聲響皆奇異壯觀的樂器,便是目不暇給,這些由帕奇為其音樂內容設計的樂器(如雲室瓶,希薩拉琴與戰利品等等)經由此演出再度重製,以材質的差異帶來視覺與意念上的現代反思。其中包含不同民族樂器的聲響,樂音並非精緻體貼聽覺的順耳,而是錯綜而驚奇。尺寸與外型即帶來實驗室般改變與發明的動能,接著音樂家並非單純演奏罷了,有些擔任角色如鬼魂,流浪漢等等,於故事中有著決鬥,點火取暖等具象徵的動作,其他時而擔任歌隊,時而熱切豪放的吟唱,且隨意自在的走動於樂器之間,沒有明確的目標動向,有時彼此聊天,像是在草原散步或是家中客廳一般(如地毯帶來的居家感),連同他們在穿著中刻意混搭而揉和的符號,都使得「人」與「樂器」看來有著一樣的奇異表現力,且位階均等。
逐漸膨脹隆起的充氣帆布「地景」,在演奏進行中造成黑色非洲山脈(也有如巨大蟲足),與地平線上的白色充氣帆布「太陽」之畫面,舞台中自樂器間川流由上而下的水,也在演出中逐漸變成白色,匯集的小水池,是故事中的搏鬥場,是祈禱聖殿,也是流浪漢的街頭居所,像是帕奇自述生活景狀。時而冷冽,時而火紅的燈光色彩,聯想壯闊大地的日升日落,此存在於舞台上的「自然」中,那些火,風,水,人等元素彼此和諧,形成了劇場裡的景觀,景觀裡的劇場。舞台上的一切充滿童心奇想,一如遊戲的舒適氣氛,卻也是意志精準的成果。機械力驅動造成的自動性,以「不自然」的自然,造成奇異的景觀竟彷若渾然天成,而這是精密的計算與技術形成的。
對社會批判最為明顯的是,演奏中將「肯德基」頭像搬上舞台,將兩眼噴漆,亦即正義的盲目,也是對資本主義霸權提出抗議,而水流潺潺則是柔和的穿透,高聳的燈籠隨著樂音搖晃,似有搖搖欲墜的危險感受,也有著反叛中的詼諧,接著音樂家們將一隻又一隻的羊搬上舞台,這些羊徒具外型,無毛而外表粗糙,他們將羊一一擺放,如同柔順而不知所以的跟從者,或可看做屈就城市發展的自然,只有無言的存在著。然「無言的自然」力量,又是逐漸膨脹甚至即將遮蔽人類的。
以「景觀」的形成來看此演出,其中人與樂器的聲響旋律,均是為意念而成,非為休閒娛樂而來。單從音樂分幕之文字連結畫面構成與動作,在觀眾之間將想像繼續延展,未有故事封閉與線性導向,從氛圍出發,啟動理性的反思,其中流出的廣闊空間是觀眾須主動投注思考填入的。自「仿自然」造成回歸自然的氛圍與想望,反抗將人性機械化的趨勢,而自然與現代是否始終對立?如在劇場提出的「夢境」中「和解」,也是此提問不停歇的起點。
《進擊的狂想》
演出|德國音樂工廠樂團
時間|2016/10/07 19: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