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進入牯嶺街小劇場,觀眾各自放置包包到座位下,一時間全場靜寂,身體裡面的噪音突然嗡嗡嗡地響起,像是長期暴露在噪音下的殘響,大腦制約了迴音。
噪音來自《惡童》開場前的行動,兩點半多,上完廁所一走出來,看見詹凱安穿著白色雨衣,身上背著一大聲公放出機關槍的聲音,手上一把破傘,傘架上綁了不少生鏽鐵釘,可能是從拘留室走出來。工作人員拿著DV拍他,我怕自己破壞畫面,便默默躲到女廁前方的小空間躲起來。等到詹凱安走出小走道,DV的角度好像也安全以後,才默默跟上。在牯嶺街大廳,他找了一位觀眾詢問:「請問你可以告訴我,現在幾點了嗎?」,接著用粉筆在地上畫了一圓圈,圈內一直線,一橫線,兩線垂直,橫線有箭頭。他在大廳徘徊了好一會,問著時間,畫著地板,突然抬頭問我:「請問你可以告訴我,現在幾點了嗎?」我在口袋裡摸索手機,突然想到其實可以回頭看剪票口的時鐘,「兩點四十。」我說,他又在地上畫了一次同樣的圖案。
他走出小劇場門口,看著對街天空,蹲下來用粉筆寫,大意約莫是未曾看過這樣美麗的天空,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薄雲密密的天空,其實也稱不上很美,但如果他這樣說,可能就是很美吧。他也在地上畫了一隻小兔子,走到公車站看著,偶而問問時間,偶而撐開傘、看看天空,一路往牯嶺街後門。靠近門時,他關掉大聲公,走進牯嶺街小劇場的拘留室;拘留室裡右側的留置室「第三室」裡有一短髮女子(後來發現應該就是演員郭孟昕 ),全裸面牆,在間隙可看見她的身體,然而總是依稀。
時不時,詹凱安說:「我現在想起她/就像人們想起一朵花/或一匹馬。」
像這樣的旅程走了兩次,我被問了兩次時間,第二次是掏出手機來看時間才說的。但也會有人不假思索地回答,所以時間還會反轉,從兩點四十五回到兩點四十。這樣問了幾次以後,我才發現地上的圓圈圈與垂直的一線一箭頭,其實是時鐘的表徵。不管別人怎麼回,他都是畫三點,正好是進劇場看戲的時間。對時間的強迫,對時間的期待,像是對現下生命的不可忍受,也與原著《惡童日記》中因戰爭而停滯激發的時間感很相似。
在繼續往下寫以前,我想先說一下,在柳春春劇社的《惡童》購票網頁,工作人員的介紹是很有意思的,除了「助排演」,「製作、構成、場域、光影、聲音、演體、圖刊、衣著」,兩字中間都以頓號分隔,變成了「製、作」、「構、成」、「場、域」、「光、影」、「聲、音」、「演、體」、「圖、刊」、「衣、著」,非常著意地區隔每個字含括的範圍與意義,這種分隔,以及整體上創造出來的對比,我覺得也是製造內在噪音的來源。從走進大廳到處懸掛的衣物,好像形塑出一個人型,但又不完全如此,到詹凱安與郭孟昕在演前的行動(如果暫時不要稱為表演),每個元素可能都有一個可以尋找出來的對應,這也包括了從場外進到場內的黑盒子空間的區別(場、域),以及兩者的連結(例如:都有衣服處處懸掛,或者在大廳走道看得到的黑白電視畫面,在劇中重新出現)。又或者是劇場建體內外的空間(無障礙廁所懸掛了一把假槍與紅色枝頭的假樹,槍影打在牆面上,有錄音重複播放),取票處的張棘米明明坐在室內,卻必須走到戶外,透過窗戶煞有介事地取票。
這些小小的趣味與區別,或多或少都會增強我在看「演出」的期待,而進到劇場,跨過一個裝著玩具熊的行李箱,走到第一排最裡面,當該宣布的也宣布了,那一瞬間靜寂,我才發現,那連續不斷的機關槍聲,其實已經刻進身體裡面,才會產生這麼大的噪音,而這不正好就是戰爭銘刻身體的隱喻與真實?
在內在的騷動與外在的安靜間,發現了劇場裡不間斷的水滴聲,暗藏的點滴管在懸吊桿上,一滴一滴,緩緩於地面留下水痕。地上有粉筆劃出的一個大圈,左下舞台靠牆處是粉筆劃出的時間,與一個人形。在這又躁動又安靜的氣氛中,演員從上舞台(看相對位置很像是拘留室附近的通道)推開門出現,兩個人都穿著學童制服,這是跟原著「惡童日記」的第一個區別,在書中的雙胞胎應該是兩個男孩,但柳春春選擇了一男一女作為呈現。一進場,詹凱安便宣布了一個有關吊死人的訊息,根據陳彥瑋的臉書,這是惡童日記三部曲裡面《二人證據》的片段【1】。惡童三部曲的書籍,我只擁有第一本書《惡童日記》,後續的《二人證據》與《第三謊言》出版時間較晚,為了省錢,我是站在書店裡讀完的。懵懵懂懂的國高中年紀讀《惡童日記》,是相當黑暗的體驗,因戰爭而被送往鄉下外婆家,遭受毒打、不再整潔的雙胞胎,用了許多方法讓自己得以在痛苦中生存。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片段,是雙胞胎兩人練習毒打彼此,痲痹感受,練習述說愛語,直到失去渴望、痛苦、柔軟。這兩段也被轉化在劇中,分別為一開始,雙胞胎輪流一人貼牆,另一人用球擊打對方,受擊者喊著:「不痛」的橋段,以及郭孟昕將行李箱裡的報紙掏出來撕成長條,一邊喊著「我愛你」,而詹凱安失聲哭泣的片段。
從遙遠的閱讀記憶,對照劇情走向的安排,其中有許多部分的時間順序都是刻意打亂的。雙胞胎從學童制服,到脫掉制服只剩內衣褲,到狗與人做愛以及亂倫的部分(前者記憶中是第一本書的內容),再到穿上懸掛在牯嶺街懸吊桿上的成人衣物,這個作品有一套自己的時間邏輯。以方法而言,書籍的片段轉化成兩個演員的身體歷程,並且做出了非常有意思的對比。例如,做愛時,幹人的是女體,又或者是,兩人從上舞台一路前進,一人發言,另一人則不時拍打自己的身體部位,而發言者則依據擊打的部位跌倒在地。當然中間也會有敲打聲音出不來的時候,而演員(尤其郭孟昕),彷彿是為了彌補上一次的失誤,下一次的擊打總是特別帶勁。
小劇場從整齊的黑盒子空間到球、氣球、水的橫溢,有許多部分都牽涉到了他人的受苦,或者是,限縮在兩人關係中,另一個人的受苦。例如到最後穿上成人衣物的詹凱安,打開暗門,有一老電視播著黑白畫面,他接滿開水,站到凳子上,喝水,將水斷續吐進躺在地上的郭孟昕臉上,郭孟昕使勁說著什麼,內容已經完全沒有記憶,真正深刻留下的印象,是話語因為水流入口中而變得模糊不堪,但郭孟昕還是努力說著;那聲音奇異地充滿時間感,像是一段被降速的錄音,我一邊佩服著這樣竟然也不會嗆到,一邊感覺到某種精神性,感覺跟我這個時代好像有那麼一點距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身體訓練是傳說中好鍛鍊心神的玉泉特訓,總覺得這種受苦的狀態,似乎也呼應了他們戲外磨練的方式。
回歸到文本或者轉化文本的形式,除了前述肢體的受苦、動作、聲音,場上充滿了說不完但繼續說的話語,而且施作者(傷害、動作)與發話者分別配在兩個人身上,是很有意思的選擇。話語是一種權力,但行為也是,而把話語與行為分配在兩個演員身上,其中的磨合很有意思,就像施虐與受虐當中也有你儂我儂的成分,抱有話語權的人被擊打、被幹、被中斷,是另一個人身體的疼痛,但,疼痛彷彿也被分享了。這真是饒有興味的共生方式,仰賴演員的能量維持,而他們也大多做到了這件事情。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或許是有幾度我覺得黑盒子也不再只是黑盒子,而是一個真正封閉的完整空間,就像是把黑盒子當成場域(site)一樣在使用。例如四處滾動的球滾到腳邊,輕輕一踢回到場上便有了連鎖效應,或者詹凱安幫氣球充飽了氣,而郭孟昕揮舞著氣球,發射氣球到觀眾席,那時間的延宕與軌跡,都讓我覺得黑盒子的黑變得特別有意義。此外,回應前述所談「說不完但繼續說的話語」,在使用氣球噴射的橋段,或許因為機器需要重新灌氣,總會有一段突然的等待期,那段沈默也充滿了空間感,甚至其中有種荒謬。就像進到劇場的內在噪音,沈默的聲響在《惡童》當中特別巨大,也因為那沈默留出的時間,會讓我重新審視這空間,這人,這時刻。
我不確定沒有看過惡童三部曲的觀眾,對《惡童》會有什麼感覺,但我想,前面的那些身體感、時間感,應該或多或許的還是會留在心中。對我而言,這是一非常有意思的轉化作品,對原作有著愛情,讓文本中的暴力與殘酷變成了肉體的真實,同時具有現場演出的魅力,片段化打散時間的處理,讓想像力可以留在場域中,而其選擇的片段,還是會召喚我對原作的記憶,因而處在兩種在場的狀態,一是身體的在場,一是腦袋對閱讀記憶的重返。可以做到這樣,對文本的處理,對空間與聲音的處理,以及演員的能量都功不可沒(這樣的共生真的是太美好了)。儘管看完以後,心情沈沈,死都不想再回去複習小說,這仍是一齣到了明年我還會記在心裡的演出。
註釋
1. 請參考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1400712829986560&set=a.454100167981169.106469.100001435689996&type=3&theater。
《惡童》
演出|柳春春劇社
時間|2017/03/12 15: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