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美學家姚斯( Hans Robert Jauß )在〈為審美經驗而辯〉( Kleine Apologie der ästhetischen Erfahrung )裡,曾對我們的疏離大師布雷希特提出疑問:大師口口聲聲說劇場要教育大眾,問題是,會坐在劇場裡的,多半是有一定教育程度的人。這樣一來豈不是很矛盾嗎?劇場總是在教育已經受過教育的大眾,演出和觀眾之間形成了封閉的循環。姚斯對布雷希特的懷疑,大概就是我在看《Taiwan365—永遠的一天》時,對鴻鴻和編創群的懷疑。
這齣戲的開場其實頗為亮眼,來自利比亞、日本、南投等本年度世界各大災區的災民,為了搶一具屍體而互相殘殺,結果製造出更多無名的屍體。沒有名字的屍體就像災難,再悲慘也是面目模糊,因為多到數不清。不過,哀傷和恐懼到此為止。演員突然上場謝謝觀眾參與黑眼睛跨劇團《Taiwan365》的演出,請各位觀眾往出口的方向移動。當然,現代觀眾是世故的,或者說,是被嚇大的,什麼劇場手法他沒見過?戲一開始就結束了,但是觀眾動也不動,他並不慌張,甚至加倍期待,期待導演一開始就玩那麼大,接下來呢?
這是一步險棋,開場就把觀眾渴望奇觀的胃口撐大,除非驚奇不斷,否則觀眾的期待勢必落空,不幸這就是這齣戲的命運。上面提到的全球災難大戲一結束,緊接著是成衣廠的尾牙聯歡晚會,劇場讓位給了秀場。夾子小應首先帶來九首組曲,唱的是「魚兒魚兒水中游」、「憂鬱憂鬱每天有」的摸魚兒歌,反應上班族的無奈、勞工的無薪和資本家的無人性,很清楚,這是一場諷刺尾牙的尾牙,反尾牙的尾牙。小應擅長耍冷,用精準的唱功唱走音的曲調,以荒謬的幽默感拉開批判的距離;問題是,導演你明明告訴我這是秀啊!既然是秀,場子就得夠熱,相對貧窮的劇場就必須證明自己有那個能耐,比砸大錢的聲光娛樂還要娛樂,哪怕是知識分子的批判也可以超爆笑,否則劇場只是利用娛樂在說教。
當然也不乏真的很搞笑的批判,成為散落在這齣戲裡的亮點,而且大部分是演員的功勞:例如兩個穿得像快打旋風的演員,戴著像是key上去的面具,重現環保縣長陳定南大戰六輕老董王永慶的歷史片段;四處宣揚性解放、自己卻忙到沒時間上床的couple決定靜坐,等待果陀一樣等待性慾降臨;把中華民國說成是同性戀建立的共和國,因為國父 孫中山先生說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還有找算命仙改名字,「文建會」改成「文化部」,「核電廠」改成「綠能發展中心」。名字六個字會不會太長啊?怎麼會,君不見一張放大投影在牆上的身分證,姓名欄寫著「李幼鸚鵡鵪鶉」嗎?
可惜的是,戲中大部分的笑點,例如由火星人劇團演出的文化夢想產業音樂劇,都是很政治正確的笑料。試問:會被這些片段逗笑的是什麼人?跟導演有相同政治立場的人。那麼這些原本就關心環保、同志、社會運動、文化政策議題的人,發笑的同時有沒有發現什麼本來沒想/笑過的新觀點?我覺得恐怕沒有。這就是政治正確,它的笑是一種黏合劑,用來凝聚政治同意,而不是去繁衍政治差異,使得演出和觀眾形成一種互相取暖的封閉關係。其實這齣戲的理想觀眾是那些完全笑不出來的政府官員和大老闆,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他們不會到實驗劇場來看戲。換句話說,我們可以自我感覺良好的盡情批判,因為實驗劇場把我們保護得好好的。因為他們聽不到。
話說回來,「李幼鸚鵡鵪鶉」為什麼那麼好笑?我想原因之一是它觸碰了嘲諷的核心,就是自嘲。正如同所有的批判都必須包含自我批判,嘲諷也必須自嘲,「李幼鸚鵡鵪鶉」是罵遍了政治的亂七八糟,掉轉矛頭刺自己一下,藝文界還不是一樣稀奇古怪,這是劇場對自己身為台灣諸多亂象之一的嘲諷,劇場對劇場的自嘲。可是劇場對劇場的批判呢?比方說,戲中大聲控訴我們都將遺忘,我很好奇,稍縱即逝的劇場如何令我們不遺忘?以為一齣戲可以交代一整年,會不會是另一種遺忘?
正因為這齣戲叫做《Taiwan365—永遠的一天》,它特別適合處理劇場和歷史記憶的問題,它不只可以教人記得,也能夠面對遺忘。它可以是一首微觀的史詩,在劇場脆弱而有限的當下,讓我們察覺每一天、每一刻都在遺忘,尤其是我們聲稱會永遠記得的時候。
《Taiwan365—永遠的一天》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2 / 01 / 0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