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確的笑《Taiwan365—永遠的一天》
1月
04
2012
Taiwan365—永遠的一天(陳又維 攝,黑眼睛跨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52次瀏覽
郭亮廷

德國美學家姚斯( Hans Robert Jauß )在〈為審美經驗而辯〉( Kleine Apologie der ästhetischen Erfahrung )裡,曾對我們的疏離大師布雷希特提出疑問:大師口口聲聲說劇場要教育大眾,問題是,會坐在劇場裡的,多半是有一定教育程度的人。這樣一來豈不是很矛盾嗎?劇場總是在教育已經受過教育的大眾,演出和觀眾之間形成了封閉的循環。姚斯對布雷希特的懷疑,大概就是我在看《Taiwan365—永遠的一天》時,對鴻鴻和編創群的懷疑。

這齣戲的開場其實頗為亮眼,來自利比亞、日本、南投等本年度世界各大災區的災民,為了搶一具屍體而互相殘殺,結果製造出更多無名的屍體。沒有名字的屍體就像災難,再悲慘也是面目模糊,因為多到數不清。不過,哀傷和恐懼到此為止。演員突然上場謝謝觀眾參與黑眼睛跨劇團《Taiwan365》的演出,請各位觀眾往出口的方向移動。當然,現代觀眾是世故的,或者說,是被嚇大的,什麼劇場手法他沒見過?戲一開始就結束了,但是觀眾動也不動,他並不慌張,甚至加倍期待,期待導演一開始就玩那麼大,接下來呢?

這是一步險棋,開場就把觀眾渴望奇觀的胃口撐大,除非驚奇不斷,否則觀眾的期待勢必落空,不幸這就是這齣戲的命運。上面提到的全球災難大戲一結束,緊接著是成衣廠的尾牙聯歡晚會,劇場讓位給了秀場。夾子小應首先帶來九首組曲,唱的是「魚兒魚兒水中游」、「憂鬱憂鬱每天有」的摸魚兒歌,反應上班族的無奈、勞工的無薪和資本家的無人性,很清楚,這是一場諷刺尾牙的尾牙,反尾牙的尾牙。小應擅長耍冷,用精準的唱功唱走音的曲調,以荒謬的幽默感拉開批判的距離;問題是,導演你明明告訴我這是秀啊!既然是秀,場子就得夠熱,相對貧窮的劇場就必須證明自己有那個能耐,比砸大錢的聲光娛樂還要娛樂,哪怕是知識分子的批判也可以超爆笑,否則劇場只是利用娛樂在說教。

當然也不乏真的很搞笑的批判,成為散落在這齣戲裡的亮點,而且大部分是演員的功勞:例如兩個穿得像快打旋風的演員,戴著像是key上去的面具,重現環保縣長陳定南大戰六輕老董王永慶的歷史片段;四處宣揚性解放、自己卻忙到沒時間上床的couple決定靜坐,等待果陀一樣等待性慾降臨;把中華民國說成是同性戀建立的共和國,因為國父 孫中山先生說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還有找算命仙改名字,「文建會」改成「文化部」,「核電廠」改成「綠能發展中心」。名字六個字會不會太長啊?怎麼會,君不見一張放大投影在牆上的身分證,姓名欄寫著「李幼鸚鵡鵪鶉」嗎?

可惜的是,戲中大部分的笑點,例如由火星人劇團演出的文化夢想產業音樂劇,都是很政治正確的笑料。試問:會被這些片段逗笑的是什麼人?跟導演有相同政治立場的人。那麼這些原本就關心環保、同志、社會運動、文化政策議題的人,發笑的同時有沒有發現什麼本來沒想/笑過的新觀點?我覺得恐怕沒有。這就是政治正確,它的笑是一種黏合劑,用來凝聚政治同意,而不是去繁衍政治差異,使得演出和觀眾形成一種互相取暖的封閉關係。其實這齣戲的理想觀眾是那些完全笑不出來的政府官員和大老闆,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他們不會到實驗劇場來看戲。換句話說,我們可以自我感覺良好的盡情批判,因為實驗劇場把我們保護得好好的。因為他們聽不到。

話說回來,「李幼鸚鵡鵪鶉」為什麼那麼好笑?我想原因之一是它觸碰了嘲諷的核心,就是自嘲。正如同所有的批判都必須包含自我批判,嘲諷也必須自嘲,「李幼鸚鵡鵪鶉」是罵遍了政治的亂七八糟,掉轉矛頭刺自己一下,藝文界還不是一樣稀奇古怪,這是劇場對自己身為台灣諸多亂象之一的嘲諷,劇場對劇場的自嘲。可是劇場對劇場的批判呢?比方說,戲中大聲控訴我們都將遺忘,我很好奇,稍縱即逝的劇場如何令我們不遺忘?以為一齣戲可以交代一整年,會不會是另一種遺忘?

正因為這齣戲叫做《Taiwan365—永遠的一天》,它特別適合處理劇場和歷史記憶的問題,它不只可以教人記得,也能夠面對遺忘。它可以是一首微觀的史詩,在劇場脆弱而有限的當下,讓我們察覺每一天、每一刻都在遺忘,尤其是我們聲稱會永遠記得的時候。

《Taiwan365—永遠的一天》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2 / 01 / 0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