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觀看即興舞蹈(dance improvisation)的過程,都是很有趣的體驗:即興的內容來自於舞者對於每個當下即時的覺察與反應,無論是動作、人體結構、空間、節奏、意念、呼吸、視角、聲音、溫度......,舞者藉由對當下的感官感知與心智活動,用身體對內在與外在的變化做出回應。每個當下的決定都在推動下一個當下,每個時刻的選擇也會塑造下一步的樣貌,於是,舞者在即興時並不是沒來由的隨意舞動,而是同時身為動者與觀者,用身體連接著各種感官的經驗,這是一個身心並用的旅程,且這個旅程起手無悔。在此當中,舞者的每個決定不僅會顯露其個性與生命狀態,同時,也總會透露出舞者身體訓練脈絡的痕跡。
驫舞劇場所舉辦的《混沌身響》系列計劃,便是以即興舞蹈為底,並將焦點置於身體與音樂/聲響之間的交互碰撞—「以即興冒險碰撞為前題的展示性演出,目的在開發出一個更混沌的對話場域,讓音樂/聲音,舞蹈/身體互為靈感的地方。」【1】。《混沌身響》策劃了四場演出,分別由不同的獨舞者與樂手們共同即興,而第一場的原定表演者古名伸因臨時受傷、改由陳武康上陣,陳武康從古典舞訓練中長成的當代身體,便在這場即興中展露無疑。
曾被稱為「芭蕾流氓」的陳武康【2】,長年浸淫於古典芭蕾的訓練,而在這場即興中可以看到,芭蕾刻劃在他身上的,已經不是表相的動作形式,而是對身體的思考邏輯,以及對空間的理解方式:陳武康時常把芭蕾的基本動作從常見的動作套路拆解開來,作為即興實驗身體動作可能性的元素,例如站在芭蕾的第五位置(雙腳交叉,後腳腳尖貼著前腳腳跟)、上下左右以不同速度來回跳躍,或是用Tendu(將活動腳經由擦地往外延伸、腳尖點地)往四面八方移動。另外,從陳武康移動時的意念中可看到,他的空間感是物理性的、方位性的,尤其又以芭蕾的八個方位(前後左右、右前右後、左前左後)作為對空間的主要理解,這讓他移動時的方向性通常是很明確的,也鮮少出現蜿蜒、曲折、含糊、猶疑的路徑。換言之,空間對陳武康來說,顯然是理性的、數學的,而非是舒張的、觸覺的,因此,雖然他並未做古典芭蕾的動作套路,但其動作質地通常是在「進入」、「穿越」空間,而不是讓空間「觸摸」、「迎向」他,就這點來說,陳武康的動作空間感,與西方古典芭蕾以人為啓蒙主體的空間概念—理智、主動並具開拓性,是很接近的。
此外,驫舞劇場才剛結束與泰國古典舞大師Pichet Klunchun的交流計劃—《身體的傳統:交流計畫》,從陳武康的即興中也可看到其痕跡:架起膀子如鳥展翅、雙腿外開半蹲重心下沈、靈動的眼睛視線、誇張的臉部表情、手掌外翻的手指弧度,這些動作皆為數理性的空間線條添加了不少曲線。有趣的是,芭蕾與泰國古典舞在動作系統上,皆擁有嚴格的規範,此特質被陳武康運用成為鮮明的即興原則:給自己一個明確的框架,並在框架下尋求變化。於是,他四肢撐在地上、玩關節摺疊的速度,從沒有出現打破規則的躺下或倒立,或流動、延伸的身體線條,他相當明確的表態:此時要玩的是節奏就是節奏、撐在地上就是撐在地上,玩夠了才會換下一個。他隨意地揮舞手腳,甚至出現了街舞般的律動感與跳躍,但脊椎依舊垂直挺拔,即便頭顱時有擺動,也是頸椎上端連接之處輕輕搖晃,而不會牽連到整條脊椎的運動,他的脊椎不彎就是不彎,就像是樹幹一樣穩固,支撐著外在那些千變萬化的動作。
由於整個即興的過程,陳武康皆是給自己一個又一個的明確規範,並在規範裡探索變化的可能,看著看著不免就會想:真想看他在走路的時候會不會讓自己失去平衡,或是會不會突然來個wave或抖動,能夠暫時把規則放一邊去、或乾脆逃出規則之外玩耍。尤其當陳武康連小小細碎如泡泡的身體流動,也像是在實驗室裡試管裡面的泡泡,正在被溫度固定的酒精燈穩定加熱著,就不禁想著:不知道他會不會變成小孩子在公園吹的泡泡般滿天飛舞,或是如沐浴乳起泡後的泡泡、附著在身體上面緩緩流動。碰!一個重心不穩,陳武康忽然在跑步時跌倒了,那個刹那我忽然感到放鬆,好像凝結規律的氣息終於能從胸腔中吐出來了。這種時刻也出現在結尾:陳武康趴在地上、轉頭朝內,樂手以為即將結束,樂音慢慢收尾並趨向安靜,忽然,陳武康轉頭朝向觀眾、還往前爬了幾下。非預期的瞬間,在由明確框架所推動的時間流中,便顯得特別突出與驚喜,同時,也意外地帶來了溢出邊界的自由感。
註釋
1、截取自驫舞劇場2016《混沌身響》節目介紹, http://www.accupass.com/event/register/1608220602159339554290。
2、見鄒欣寧,〈驫舞劇場藝術總監 陳武康 芭蕾流氓 跳出不一樣的兩男關係〉。《PAR表演藝術》 第232期 ,2012年04月號。
《混沌身響:陳武康 x Porta Chiusa三人(瑞士)》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16/09/20 20:00
地點|驫舞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