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七年來每年為期約一個月的「香港週」,儼然一個規模小巧內容精緻的微型藝術節,為臺灣的冬季帶來一股暖流。由年輕的夫妻檔王丹琦和李思颺創立的Neo Dance HK舞作《凝體術》有個耐人尋味的英文名稱“Soul Casting”,整場演出讓人眼睛一亮,卻也無比心痛。“Soul Casting”字面上的意思是「靈魂之鑄煉」,「凝」則有凝視、放慢、固定之意。【1】靈魂具備什麼樣貌?是有形的嗎?如何形塑?怎麼鑄煉?《凝體術》四位舞者【2】的現代舞動作技巧,除了王丹琦多了些拳擊訓練之外,大抵與臺灣舞者差異不大,但其關注的主題,卻相去甚遠。
左下舞台立著一個長方形的不銹鋼板,上面掛著一盞微弱昏黃的燈泡。右下舞台,一個大型木箱倚著牆。王丹琦首先出現在不銹鋼板前,他衝撞不銹鋼板,幾度以倒立之姿滑落,在燈光照射下,不銹鋼板如同鏡子般隱約反映他的身形,也發出人體撞擊金屬的聲音。接著,其他三位舞者逐一亮相,並且輪流欺凌他者,有大量摔、跌、撲、倒動作。幾個段落,當爵士鼓樂音出現時,暗示他們內心惶惶不安,幽幽絕望。
觀眾席分為舞台前方、舞台左方、舞台右方共三區,隱約呼應了邊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提出,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3—1984)延伸其意的「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又稱全景監獄、圓形監獄、環形監獄)概念,【3】只不過,全景敞視監獄的囚犯圍繞在環形監獄四周,獄卒在圓心之處的監獄塔裡監視囚犯;相反地,《凝體術》的觀眾與獄卒交換位置,坐在舞台外圍觀看舞者的一舉一動。
舞作的重頭戲是,擅長Hip Hop的陳穎業腳部縛綁著護腿與鐵鞋,他因而不良於行,幾乎無法走動。馬師雅穿上重達十三公斤,銀縷衣般的鎧甲,使得纖弱的她難以起身,勉力撐持身體。王丹琦戴上金屬和皮革製成的護手,據說是因為他有摧毀慾望,一旦戴上護手,他就無計可施。李思颺則是戴上頭盔,藉由阻擋視覺讓思緒不再龐雜,以平息她向來活躍的心理活動。當每個人各自戴上刑具時,其他人都輪流霸凌他們,這樣的舉措反而強化他們的反抗,極力掙脫束縛他們的刑具。他們的身體拒絕規訓,不願被馴化,是為了追求鑄煉靈魂的自由。自由是一種社會關係,卻是一種不對稱的權力關係。其中一幕,馬師雅努力脫下鎧甲之後,眾人將鎧甲放在舞台中央,轉動的吊扇影子灑落,四人圍繞鎧甲以環形依序行走,失了神,更想尋找遺落的魂魄。
舞作末段,舞者掀開置放在右下舞台,倚著牆的大型木箱,拆去木箱外圍的每片木板,箱裡的泥土順勢滑落,一位男舞者一頭栽進土裡。當他從土堆裡爬出來,每位舞者一一拿出約人體二分之一比例的骷髏,抱著骷髏起舞。這骷髏讓我想起德國表現主義舞蹈家科特‧尤斯(Kurt Jooss, 1901—1979)舞作《綠桌》(“The Green Table”, 1932 )裡的死神,冥冥之中召喚他們走向死亡。接著,他們又取出好幾個安全帽似的頭盔,把頭盔放在地上,像踢足球似地耍弄著頭盔。最後,四位舞者、四具骷髏和數個頭盔,全都埋進土堆裡,沒入墳塚,終究沒能逃脫死神的掌控。
香港於我是「異文化」,儘管同為華人,但香港的語言、禮俗、儀節、歷史、生活風情、政體都有別於臺灣。我所接觸到的各領域香港藝術家,尤其是2014年香港傘運以後,表現在他們創作裡的訊息和作品氛圍,多半是沈重憂傷的。有舞蹈史學者認為畢娜‧鮑許(Pina Baush,1940—2009)舞作《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 1978 )最後,舞台上桌椅散落一地,某種程度呼應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德國社會的蕭條景象;我從《凝體術》這支舞作感受到巨大的社會壓力、國家暴力的威脅,以及人們迫於現實的無奈,無論編舞家和舞者是否承認這樣的處境是這支舞作所欲傳達的訊息。在此,我只能默默為香港祝禱祈福。
註釋
1、請見《凝體術》節目冊第6頁。
2、另外兩位舞者是陳穎業和馬師雅。
3、「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源自希臘文,原意為「無所不見的地方」(all-seeing place)。
《凝體術》
演出|Neo Dance HK
時間|2018/12/09 14:30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 烏梅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