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祥樂隊的謙讓,古典音樂的凌越:觀《我庄三部曲》的內與外
4月
27
2021
我庄三部曲(山下民謠提供/攝影王俊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293次瀏覽

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聽完《我庄三部曲》演唱會,走出音樂廳的我,當下還激動於方才主唱林生祥的溫厚歌聲、還有嗩吶手黃博裕等人嗨爆全場的超技演奏。然而我心裡卻冒出個頗怪的疑惑:「我剛剛聽的,真的能算是『生祥樂隊的演唱會』嗎?」這個問題乍看之下廢話,因為方才站在舞台上的,確實是生祥樂隊無誤;但想到方才的演出場域、因編曲而令人倍感陌生的一首首歌、甚至是種種相應而生的失誤等等,卻又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這場《我庄三部曲》演唱會,音樂出自生祥樂隊歷來「庄」字輩的三張專輯《我庄》、《圍庄》、《野蓮出庄》,並與作曲家張玹攜手合作,將各首歌曲大力改編、加入管弦樂編排,開啟他們的「古典元年」。【1】古典與流行的跨界合作早已非新鮮事,林生祥也一直是位廣納各式音樂風格,作品多元性愈顯豐富的音樂人。但這次卻好像不太一樣。

在我聽來,這回加入的古典音樂,並沒有被「吸納」進生祥樂隊裡,反而更像是生祥樂隊幾乎全盤地朝向管弦樂/張玹的那端傾去;或者說,《我庄三部曲》的種種成敗,大多起因於林生祥/生祥樂隊之於古典樂極度謙卑、海涵的態度之下。【2】


聲學音響的臣服

最明顯的,莫過於當晚聽來極度奇異的音場設計。一般在Live House等場地的演唱會,主唱、吉他等等的聲音是具主導性地經音響放大,音量十足地充盈場地;然而《我庄三部曲》卻選擇了臣服於「音樂廳」之下——台上雖可見諸項樂器的收音擴大,但擴大的程度相當節制。坐在四樓的我可以清楚地聽見,包含人聲、電吉他等樂音都框限在舞台的鏡框之中,最終依靠場地本身的反響聲學而傳到觀眾席內,和一般交響樂團演出的聲響十分相像。美則美矣,這種音場設計確實能充分表現張玹之於管弦編曲的高度創意(我在後段會詳談),也能清楚地聽見室內編制的小樂團裡頭不少細節,但偏偏主唱、吉他等人的聲音顯得難以聽清楚,而鼓組被擺在升高的後方舞台,經由場地的響度加成(音樂廳舞台後段的樂器,恰好是由天花板作為反響的,升越高則越響),結果是轟天作響地蓋過了其他所有樂音。

演出方並不是沒有意識到此問題,但臨時修正後的結果並未真的改善,充其量只是走向了另一窘境。中場休息後,PA便將主唱等人調整成一般live演出那樣滿盈場地的大音量了。然而勢單力薄的管弦部也因而被吞沒,張玹精巧的編曲顯得無用武之地。加上過於臨時的音量加乘,造成音響回溯的尖音屢屢傳來,聽來實在有些不堪。

若要直言國家音樂廳不適合此類插電與原聲管弦的交混演出,那是過於武斷了;欲將此罪歸於TIFA主辦方的場地及節目策劃等則更是不宜。我們最終仍應將思考聚焦在演出者上。PA只是執行實踐,最終音場效果要如何呈現,最終決策的仍應是台上的表演者們。要選擇以原聲(acoustic)的方式呈現,那應當是林生祥或鍾永豐兩位核心人物的決定,這是否可視為他們臣服於古典音樂範疇的外顯徵兆?

上述這些屬於演出/播送形式的層面,談及張玹介入改編樂曲的部分,生祥等人往古典傾倒的現象則更加明顯。


張玹的樂曲再創及奪權

雖然前頭我不斷使用「古典樂」一詞來稱呼張玹的介入改編,但其實更恰當的用詞會是「管弦樂」。原因在於,張玹並不是將樂曲原有的旋律套上古典樂器、或早已浮濫的慣用管弦樂法上;相反地,張玹所做的完全是「再創作」,除了留有原曲的主唱旋律之外,其餘如伴奏、間奏等部分大都「砍掉重練」,以全新、甚至有時對聽眾不太友善的方式重新譜寫,在這方面可感受到生祥樂隊給予他的極大自由度。

不友善的意思是,張玹所套用的許多技法,在流行樂界是不太常見的。他並沒有貼合著諸段歌詞的意象譜寫音樂,反而是用較抽象、甚或接近嚴肅/實驗的方式在創作著。如〈對面烏〉一曲中,可聽到各樂器綿長地演奏如巴洛克風格般的綿延分解和弦(然而和聲是近現代的),其上在中後段加入了薩克斯風的華彩旋律;其他首歌裡則可聽見大段小提琴的泛音獨奏、精緻而聲響新穎的弦樂四重奏等,每每超出了原曲的想像空間;在間奏結束,林生祥單純而美好的民謠式歌聲再度響起時,我都彷彿從異質的場景忽地切回現實。

下半場有兩首歌曲非常值得談,編曲也算是整場《我庄三部曲》最大膽的。第一是以鍾永豐的詩句獨白為主體的〈宇宙大爆炸〉。由於少了生祥歌唱旋律的限制,張玹在此幾乎是卯起了勁譜曲:起先十分不和諧的聲響奏起,之後則有組合新穎的多樂器同音齊奏(舉凡笛子、薩克斯風、與中音長笛的奇異組合),令我聯想到蘇俄作曲家蕭士塔科維契(D. Shostakovich),好似〈宇宙大爆炸〉中指涉的石化工安意外,其意象和二十世紀險惡的政事世局混和在了一起。

壓軸的〈起身〉則是最「冒犯」原曲的一次嘗試。此處扣回了前面所提到的,生祥樂隊之於管弦樂/張玹的臣服。這首的主題象徵反石化的抗爭成功,萬物復甦的情景,林生祥反覆著構造簡單的歌聲,背後的管弦樂則極具主導性,從極度混亂無序、和林生祥歌聲衝突的聲響漸漸走往光明,最後迎向振奮人心的激昂結尾——雖然十分感人,但張玹在此完全是篡奪了演唱會主角的權位。人聲的功能被轉化、降級成了某種「信號」,被用以輔助器樂的樂曲發展,無疑流失了林生祥的主導地位。

如果單看張玹的諸首(再)創作,即使將眼光放諸台灣其他的古典跨界合作,其美學成就也是十分突出的;然而,這裡有兩點值得深思,甚至可供質疑:

一、再怎麼說,節目的完整名稱中都有「生祥樂隊」四個字,再如何開放外納音樂元素,都仍應是展演的掌舵者;張玹介入統御各個歌曲的程度卻如此之大,大到幾乎成了奪權。如果自演出內容反向構築節目名稱,那大概該在標題上大大地加上「張玹」二字,可惜事實不然。這是《我庄三部曲》的主體被模糊了。

二、如果說從《我庄》到《野蓮出庄》是生祥樂隊不斷變化、吸納音樂風格的歷程的話,《我庄三部曲》則是為了吸納管弦風格,而犧牲了作為live band的核心元素:現場演出裡開放揮灑的自由度。張玹的譜曲雖新穎,但最終仍可被算在嚴肅音樂的範疇中。而這類音樂有個特色,那就是精密的控制。台上發生的種種都是猶如建築技術般地計算好的,聽眾可以感受到生祥樂隊的成員一個個被拆分、安放到規劃妥當的總譜各處中,堅硬的結構性未免過於強烈,流失了live band堆疊出的自由活力。

於是,生祥樂隊之於古典管弦領域的的謙虛受鈉,疑似成了某種主動投誠的受制。《我庄三部曲》從音響設計到樂曲的組成,都成了血淋淋的古典音樂宰制事件。

我庄三部曲(山下民謠提供/攝影王俊凱)


嚴肅音樂,作為凌越之必然?

至此,我們不妨思考,上述的這些成與敗,都只是古典與流行/民謠/搖滾等通俗音樂本質間的差異所導致的嗎?只是二者展演性質與方式上的不同造成的衝突嗎?我認為不僅僅是如此。這讓我想到另一件事:

記得去年在《一人之海》演後,魏如萱在她的Instagram上寫道,其實她唱〈Ophelia〉時耳機突然掉了,聽不見自己的歌聲,「自己的演唱會就算了,在國家音樂廳第一次表演耶」,她只好聲嘶力竭地愈唱愈響,好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段話除了解釋當晚驚人爆發力(且讓我潸然淚下)的來由,也無形中帶出了另一件事:在這些流行音樂人的眼中,國家音樂廳是嚴肅而神聖的場域。而古典音樂/嚴肅音樂是何其專業又複雜!流行音樂與之相比多麼粗淺,自己身在其中只能虛心服從。

不可否認的是,古典音樂作為一種精緻藝術(high art),裡頭永遠藏著「high」一詞,至今仍有切割平民通俗/中產上流精緻的隱性功能;而國家音樂廳更是古典音樂在台灣的最高核心象徵,其權威性是不言而喻的。這既是廳內人的愚昧優越感(我曾聽聞有人抱怨為何今年TIFA可以舉辦「這種搖滾演出」),也是廳外人的自卑。

從這個大脈絡來看,國家音樂廳(或說是任何的嚴肅音樂場館)不只有其客觀(聲學效果)的限制,更是在主觀上對演出者的心理有極大的影響。這個影響會進一步影響展演的構作,在《我庄三部曲》此例裡,就是對己的自我設限與本質流失,要將古典音樂真正地吸納是很難的。

倒不如聽聽這場演出的特別嘉賓王若琳怎麼唱吧!深具翻唱經驗的她操著猶如《愛的呼喚》裡的溫拗嗓音,不帶一點接地的泥土氣息。她的切入視角本就是超出「林生祥—張玹」兩極以外的第三者,而在根本上帶有轉化樂曲的意識,如此便可駕馭於張玹的譜曲之上。〈南風〉一曲情緒是顯得多麼安順而豐沛,不帶有內在的矛盾。如此,就再也沒有「誰往誰走過去」的問題了⋯⋯。【3】


註釋

1、詳見蕭詒徽:〈防守的意志,專訪林生祥 ╳ 張玹:真有必要,我再意思意思殺一顆球〉,BIOS monthly。

2、資訊來源同前註:訪談中林生祥不斷強調「我沒有受過專業的音樂訓練」、「自己真的不懂古典」,所以讓張玹「盡量發揮」,可見他在此場演出中極度讓位的態度。

3、節目冊中提到,「生祥認為大部分張玹大部分工作已經結束,換他要往張玹走過去」。

《我庄三部曲》

演出|生祥樂隊
時間|2021/04/16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古典與民謠、搖滾的碰撞,在演奏時的即興對話上,彰顯性格的巨大差異。在交響曲中,個人與個人的疊加融合,宛若一聲部的數十百倍放大,那一弓拉的集體性,常是聆賞的高峰體驗。(林惟萱)
4月
29
2021
這篇文字要探討的,就是這個「不尋常的迴響」的成因,主要聚焦在梵志登的詮釋美學、與長榮交響樂團的合作成果、此一詮釋成功的客觀條件,以及這個成功所代表的,對於西方古典樂界的時代意義。
12月
09
2024
這場演出不僅展現了爵士樂的即興精神,也啟發人們重新思考音樂與文化之間的關係。無論是對傳統的致敬,還是對未來的想像,徐崇育的創作都傳遞出一個重要訊息:作為聯繫世界的「鑰匙」,音樂演奏讓我們穿梭於不同文化,找到多樣和共鳴的可能。
12月
02
2024
強而有力的節奏搭配迷離奇幻的電子聲響,形塑出一個寬闊、悠遠且充滿想像力的聆聽場域,吉他即興則穿梭其中,展現了樂團在律動與空間感之間的掌控力,呼應著「脈動」曲名,同時也定義了《逗號與句號之間》的風格:融合了電音、當代爵士和搖滾元素的音樂。
11月
27
2024
吶幫人樂團的《分貝沒有超標》為眾人帶來一場跨界派對,以嗩吶家族為主角,佐以爵士鼓、貝斯、巴松管,融合當代、民俗、各種中西合璧的編曲。
11月
24
2024
這種策略不僅容易忽略那些在異鄉成功落地生根或最終凱旋歸來的移民圖像,還可能落入同質化早期移工與當代難民的歷史脈絡及時代背景的危險,簡化了各自情感與心境的複雜性,使其成為鐵板一塊。
11月
11
2024
透過這一系列在臺灣的巡演, “melodies”將「中央線」的演奏風格介紹給本地樂迷,演出現場幾乎是座無虛席,說明了實驗性強的音樂風格和表演形式是有市場的。這也激發了我們思考:在臺灣,聽這類音樂風格的樂迷,未來有沒有可能成長、茁壯?
11月
07
2024
楊曉恩和幾位日本樂手的合作演出,不但見證了本地爵士演奏的高品質,也讓臺灣樂迷看見臺北與東京之間,透過同台演出培養出來的珍貴情緣。我期待未來的臺日交流不但能滋養本地創作,也能提升樂手們在國際間的能見度,讓臺灣的爵士樂成功地走出去。
11月
07
2024
鋼琴手曾增譯流暢的即興、潘查克熱力四射的節奏,以及貝斯手藤井俊充迷人的低音線條,以及蕭育融出色的吉他演奏,都為整場演出增色不少。他們成功地襯托了潘子爵的演奏,打造出一個充滿活力的音樂場景,堪稱本年度流行爵士音樂會的代表作。
11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