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有時候會不經意,就像是張婷婷的舞作,身體總是優雅綿延,舒緩地隨著漣漪盪來。2016年《既視感》在水源劇場,倒掛的城市和身體的殘影,黑白菱格的燈光映射著肌膚和舞台,和著勁響的節奏與輪唱式的動作編排,好似對物質文明和科技未來的著魔詠嘆。《既視感》的影像設計林經堯亦參與抽屜系列二部曲《時空抽屜》到如今的《抽屜三》,已是現任該團的影像設計總監,也許正宣示著張婷婷獨立製作將持續讓舞蹈與科技藝術在劇場相遇。恰好今年創團五週年,張婷婷獨立製作一連將抽屜三部曲搬進劇場,六月我們先看見獨留優雅肢體的《抽屜人》,於WSD的世界劇場藝術節上演《時空抽屜》,如今的新作《抽屜三》,場面一貫地和諧冷靜,剔透的琴音映射著舞台上被詭異劃分的稜角,舞作的英文名字:Boundaries of Reality,更折射出這次處理空間的野心。
這幾年時常聽聞遇到倒楣事就要講星座流年,往往都在事後諸葛,恰好,身邊也有一群朋友緊盯時局脈動,科學、科技、軍事與投資,現在想來,與其透過日新月異的科技和超乎人腦的大數據分析;想來,我比較相信水星會帶來厄運,月光膨脹了慾望,未定而神秘的精神領域,暈染著所謂真實與邊界。此刻,看著舞台上一道L型的半透明牆面,將空間切割成三個區塊,單面觀眾,卻在許多巧合的角度下看見疊影和眩光,於是,我又很自然地相信舞台其實就是抽屜的一角,在裡面人的惆悵和糾葛,透著紅藍色差的3D眼鏡,顯得迷惘而夢幻,彷彿是來自上輩子的情愛、理想或是離別。
抽屜系列的起始點是達利(Salvador Dalí)的作品,那具用抽屜代替了血肉和骨骼的身軀,看上去是這麼樣痛苦,無以超脫。對比如今浮貼在眼前屏幕上的月球,與其後張琪武的獨舞,卻讓人看出一股自在,彷彿在流暢的旋律線條之間聽見碧玉(Björk)音樂當中的電氣節拍,他徜徉於綿延的動作迷霧當中,那份優雅在於與空間親密交流,不以衝撞和失衡擾動線條,溫柔均速的身體,讓人難探動力的來源和引爆點,像是一句好長好長的耳語,就在L型的耳廓裡盤旋。
月光與波紋,舞者身著合身剪裁的黑色西裝和洋裝,裊裊婷婷,溫柔而疏離,雙人舞或三人舞並無炙熱,身體的親密接觸、重量交付甚至抬舉,卻逐漸讓人不禁闌珊地托起下巴,抽屜外的我總在此時心生看盡俗世的態度,一種事不關己的距離。倏忽,屏幕上躍動的小方塊,豆腐干大小,成堆地隨著舞者的身體律動著,原來是收藏回憶的抽屜幻化成躍動的影像,幾乎卡通化的樣式形成優雅之外的觀賞趣味。
其實《抽屜三》的身體風格是抽屜系列一路走來的化繁為簡,而強烈切割空間的裝置,讓人想起佛賽(William Forsythe)1990年的作品《身體協奏曲》 (Limb's Theorem),兩個作品的舞台彷彿都不為表演設計,而是以一種建築美學的姿態佔據了空間,在零碎空間中舞動的身體則持續專注於關節的連動與肌肉的控制。只是如今,各式藝術媒材隨物質文明演進,熟悉各式稀奇古怪的觀眾到底要如何在聒噪繁瑣的喧嘩霧霾當中,感受身體在科技空間中切割出的幽暗與殘影?又如何感受3D眼鏡之外層疊影像後面的情思?我看見的是劇場的幻覺與距離感失效,在互動影像的逗趣與曖昧之下,動作線條的優雅綿延,和諧流暢,卻露出幾絲妥協與讓步的痕跡。當舞者來到圍牆之前舞動,近距離面對觀眾卻難以打破那堵牆的厚重,最後情感被層層封印在抽屜中的抽屜,也許就這樣越過了真實的邊界,或是說,收拾在抽屜裡的真實已經離觀眾過於遙遠?
《抽屜三》
演出|張婷婷獨立製作
時間|2017/12/0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