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家族成員為主力的劇團結構,雖悖於專業分工的時代趨勢,卻一直是台灣民間戲曲界的常態。一心歌劇團保有家族劇團的凝聚力,第二代既全力投入,占據要津(當家演員、編劇),卻也有虛位以待的視野和度量,年度製作時可見外來的專業人士(導演、音樂設計、舞美設計)共襄盛舉。《狂魂》從路旗迎風宣傳的那一刻起,它的劇名副標「東方浮士德」,就伴隨著戲劇化的視覺設計,宣告了此劇魅惑人心的企圖。
浮士德,出自歐洲古老傳說,經過大家名劇的演繹,已然成了西方文化的人格原型。跨文化改編已經夠難的了,編劇孫富叡竟把腦筋動到經典上,從靈光乍現到化出這台戲,必定走過很曲折的路。但過度傍著浮士德來計較《狂魂》,不切實際也不盡公平,筆者寧願眼見為憑,因為無疑地,這是一齣嵌在該團發展脈絡裡的歌仔戲。
《狂魂》原為姐妹花生角(孫詩詠、孫詩珮)而設戲,後有孫家外甥女陳昭婷加入,孫富叡該是憑這特有的雙生一旦的陣容,確立了改編的信心。孫詩詠飾演荼闇/慈光,形象高度意象化,一出場,便試圖以轉身揚袂的身段搭配瞬間轉換音色,確立這個神魔合體的角色。擁有八十年資歷的修道人慕容塵,由兩位演員分飾,孫詩珮雖是分身幻相,但所謂的「東方浮士德」——自以為道心堅定,不料湖畔莫名心動,遂與惡魔交易,出賣靈魂換青春——非她莫屬。有別於浮士德遭遇的瑪格麗特只是個貧家女,為了讓陳昭婷可以穿上一套套不惜成本的華服,促成慕容塵的一念之轉,她所飾演的梅蝶君,乃是元谿國的公主。
本劇由豫劇世家、現代劇場出身的劉建幗擔任導演,舞台視覺有王奕盛(多媒體)、賴宣吾(服裝)掌舵,人物造型、身段的虛實互見,場面、氛圍調度的魔光離合,都跳出了傳統歌仔戲的想像。在眾多群戲中,與荼闇長相左右的鬼拉、麻拉,顯得相當醒目;雖然這兩仙身份的切換,實在太自由心證,觀眾不時要困惑一下,他們究竟存在於實相,還是主角的意念中?要如何看待他們附體於朝臣時的言行?但他們的戲耍唱和,對比於荼闇的陰暗邪惡,倒也協調,甚至為這三人組勾描出現代感,堪稱小囉囉立大功。
近年來常見歌仔戲團以宗教題材入戲,《狂魂》本與此無涉,但孫富叡將原本具有知識人象徵的浮士德,改編成修道求仙不得的慕容塵,致使全劇從辭藻、思維到故事背景,穩穩地走向了明華園系統的熟門熟路,也隱隱地呼應了這股宗教戲的潮流。
這齣戲的最高潮,出現在慕容塵認罪後,妻子離他而去,此時荼闇請他去參加晚宴,他一下子就跌入了「空虛兮寂寞兮」的心靈地獄。這段戲大鑼大鈸齊響,只見孫詩珮壯懷激烈,揮舞著墨色水袖,雖有勾魂使者簇擁,卻儼然有獨角戲的張力。孫詩珮有轉腔作韻和飆高音的能耐,但相對於聲情,她的表情顯得貧弱。慕容塵原是少年老成之人,又度過八十年修道生涯,觀眾縱然蒙昧於孫詩珮年輕貌美的色相,這個人物的心,有多少歲月痕跡,又該是何等的澄澈世故,可想而知。然動心與不動心之間,孫詩珮的詮釋,令人費解,例如國君封賞於他,當時還有道心的慕容塵嘴邊推辭,臉上竟已滿是傲慢。
事實上,《狂》有不少地方轉得欠高明,與其以「果」責求演員,不如說,「因」在劇本就已經種下了。在現代科技協力下,編劇要染指多厚多重的材料,寫到飛天鑽地古今錯置無所不至,都不成問題;重點是,能否披沙瀝金,示現出什麼精華,來安放觀/演者的心。一些宗教(或擬宗教)戲,所以令人忽忽若狂,在於前面編派到讓人驚魂難定,最後竟只有宣讀教義或道理的「神來一筆」,就要台上台下當場頓悟。這種收拾法,對堅持劇場非道場的人來說,絕對不算功德圓滿。
《狂魂》
演出|一心歌劇團
時間|2011/12/17 19: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