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延(東海大學表演藝術與創作碩士學位學程助理教授)
《消身匿跡》是一齣張弛且纖細的環境劇場作品,它建立在經過樂舞腳譜訓練的身體素質中,由九位舞者完成,通過一件由60個喇叭構成的聲響裝置(李德茂、陳昱榮作品),將現實空間擴大、重複與延遲,引領觀眾從富源蝴蝶谷景區柏油道進入隱形迷幻領域,演出歷經三次魔幻的轉場調度,最後以酸葡萄柚返回現實。是分享還是模仿,是失去還是傳遞?恰便似太魯閣族編舞家瓦旦督喜的溫柔:「如果夜(已經)變得黑暗,請你(一定要)變得比他還(更)黑暗」。【1】
一位身長的藍衫男舞者(巴鵬瑋)與一位灰衫女舞者(劉佩均),佝僂齊步進前,左手以竹竿為杖,一路擊地敲石,以穩定節奏前進,右手時而高舉時而開掌朝外,身型如給予亦如乞求,赤腳在一條下坡的柏油道。天黑前的蝴蝶谷園區濕度破表(畢竟是蝴蝶與毛蟲的領域),加上間歇細雨,柏油路面水亮,分不清下雨來的、霧氣嵐氣的催逼、還是地面自己的汗水。觀眾或舉傘或雨衣,尾隨於後。老人型態的兩位舞者,片刻從路徑走離,進入綠地稀疏樹林,尋找樹梢的某種情形,此時觀眾注意到了藏於石苔上的數個聲響裝置,再有便藏於枝椏間。觀眾進而察覺到,老人恐怕不為巡查果園裡果樹果實的情形,而是依據聲響的指引,尋找聲響的出處。走離路徑踏入草叢的兩人,分頭以右手向天空探觸,站在路徑關注他們的觀眾之中,藏了一位專注坐在路邊石頭,戴著釣魚帽的大叔(林源祥),他正剝橘子吃橘子,他甚至不像有什麼功利性的目的要把皮橘迅速剝盡,橙黃色的小塊橘皮散落於地⋯⋯你會懷疑莫非難道他用摳的,是遇上了什麼事情這樣困難、那麼坎坷?直到老型男女走回柏油路徑,觀眾人群才又跟著他們的緩慢步伐一齊,緩慢向前。
於是一路上,左邊或右邊或從樹林深處傳出的聲響,開始使人產生不確定的感覺,不確定它的真實性,不確定是喇叭傳出來的、來自樹林現場、喇叭複製樹林現場的、還是預錄於他處?這些聲音包括了雨滴、蟲鳴、鳥鳴、風聲,也有電子雜訊,他們的方向高低左右,分佈在觀眾前進的環境之中,就像進入一個隱形的隧道,由一種隱形的物質所區隔,這種物質以聲響的方式出現。念頭閃過,莫非是時間(聲響)區隔了空間(含括了現場聲響的那個空間)?
既是一個物理學的,也是一個潛意識的問題,甚至是一種玄幻仙術,當觀眾邊走邊想邊拍照,從隊伍的尾端看去,眾人幾乎一樣的速度,演員與觀眾達成同一種頻率,如此這般齊步向前遷徙不免形成一種表演型態。第二個念頭閃過:身在表演本身當中,看起來是表演嗎,究竟還有什麼其他的表演可以從當下發生?(原文略見註解2)
以T字口作三岔口用,從一個前進的空間變化出四個狀態:逆反、左折、封閉與滯留,兩位編舞創作者瓦旦督喜與朱以新,巧妙地在進入一個園林前先解構了它,悻悻然的觀眾在被戲弄的現代主義荒謬感之中(長椅與街燈),只得繼續跟上隊伍。進入園林前還有一塊滿苔的大石,一位舞者已然站立苔石之上(李偉雄),擋住了觀眾前行的視線,他在石頭上緩慢的單腳抬起,扭轉胯骨左右交換,在一種不小心他便將滑倒的緊張氛圍中,隊伍繼續前進遁入樹林。隨著領路老者或仰望或低巡,觀眾不僅發現聲音裝置四處散佈,也發現了黑色大蝴蝶,巴掌大的蝴蝶在偶爾仰頭時出現葉梢,觀眾意識到,剛才走過的那扇拱門,是一個可能叫做蝴蝶園的門。(原文略見註解3)
瓦旦督喜在《消身匿跡》這個作品中,淋漓盡致發揮了他對野地山林時空的敏銳度,他提到這個作品發想之初,是以馬遠部落布農族人狩獵的慣習展開,獵人是他考察的主要對象,報戰功的歌謠自然就是獵人慶祝勞動成果的語言形式。然而,瓦旦督喜卻關注起巡獵者的步伐,他們前進時壓低身體,休息時蹲立,用竹棍打蛇探路,步步為營。由於疫情,舞團決定將場地改為蝴蝶谷景區後,獵人的獵物從地上轉移到樹上,從武裝防衛轉入浪漫甜美,增生出了蝴蝶、蝸牛、花與水果。通過重複、即時、錯置的聲響,觀眾在演出中被引導進入一個似在非在、迷幻的樹林,又在幾陣酸橘子的刺激後開啟與關閉。
法國當代自然哲學家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 1983-)從他針對狼蹤的研究中提出一種「夜的政治哲學」,呼籲研究者需要重新理解田野(terrain),在於田野經驗影響著哲學實踐。他認為不能再用哲學(思想)去分析田野,而需用田野來建立哲學(思想)。去除掉先驗與預設,唯有「在田野」才能體會「互相依存的跨物種外交」。
莫席左所指的「互相依存」(interdependance)尤其體現在「我很遺憾」「我感受到了」「感到難受」這個經驗上,也就是在田野中,面對狼群、補狼人、母羊、羔羊、牧羊犬、牧羊人、失去母狼的小狼、過度啃食的草地、等多方價值衝突的立場時,研究者需要覺察到自身的「互相衝突的多重同理心所導致的道德虧欠感」【4】,這種虧欠感便是一種感覺的能力,也是唯一能夠理解田野政治的方法。
向自然歸返,不如身在其中,尤其不如感同身受而覺得遺憾,莫席左從狼的軌跡而延展出來的覺察,在《消身匿跡》演出過程中時時浮現,舞者分開與重聚宛若蛞蝓,在迷離魔幻的蝴蝶谷中緩步前行,觀眾逐漸發現眼前浮現卻交錯而過的,除了舞者還有更多,它們藏身在聲響之中、隱身在草叢裡、穿梭在樹葉間、甚至還有來自於記憶深處。面對這些非語言的樂舞,從一個無可探測的混屯情感,直到因為橙橘之酸而返還笑鬧的現實之中,觀眾經歷互依互存從而感到遺憾。
註釋:
- 轉引自《生之奧義》頁268,庫德族格言,括弧內為本文作者所加。
- 老人走到了一個T字路口,前方閃著藍燈,有一台發電機隆隆作響,音量在這裡提高,出現了明顯的工程噪音,包含一些汽車引擎聲,老人自這個路口左轉,經過攀藤的拱形鐵架,引領觀眾走進某園林。就在這個路口吵雜車聲中,在一張長椅上,舉著一把橘紅色的雨傘,有位少年躲在傘下朗誦(孫李杰),他拿著一本黑皮書冊大聲朗誦布農族作家沙力浪的非虛構書寫,內容乍聽是山野動植名物。他刻意提高音量,有意要強壓過喇叭傳出的引擎噪音,冷冷直直地唸,不帶情緒。當觀眾陸續朝向拱門而去,迎面而來二位身著白襯衫藍長褲學生裝扮的男舞者(奧萊、蕭仁傑),他們雙手鬆垂,踏著無名樂舞腳譜,以一定的速度逆向而來,人群讓開了通道,他們如風而去,消失在觀眾來時同一條柏油小徑上。此時,觀眾莫名其妙彼此環視張望,環顧舉傘坐椅冷讀的少年人,與逆向而去兩學生的背影,最後還是決定跟緊前行的老人繼續前進。隊伍逐漸從T字路口走散,人群被引導進入拱門,稍早端坐路旁石頭吃橘子的大叔走向了坐椅的少年,他坐下來,開始剝橘子給他吃。但橘子太酸,在少年嘴裡不時中斷少年的朗讀,此刻空氣中閃現橘皮精油的刺激氣味。
- 濕度又更高了,水珠雨珠汗珠涇渭不明,連聲音裝置也出現水滴聲,觀眾甚至懷疑起人群前進的腳步聲是不是也從喇叭傳來,竹棍敲地的聲音持續。這個樹林綠葉繁茂,樹身有蘿,低處皆苔,月桃葉叢圍繞,觀眾的視線左右高低移動,枝葉間除了蝴蝶、喇叭、還有花,甚至還發現莫名其妙的橙橘。聽到遠處林間有人走進(羅媛、徐智文),他們靠緊然後伸展呼吸。其他舞者逐漸聚攏,有人吹起有色氣球直到破掉。舞者身體收縮膨脹,交錯呼吸。呼吸持續在林間發展,他們一同爬上一顆巨石,在石上俯趴臥倒互動親密。隨後,有一位領唱人(蕭仁傑)從樹枝間變出一顆葡萄柚,他順手剝開分下一瓣嚐了一口,頓時露出極度誇張的表情,像是經驗了全世界最酸最酸的味道,他的表情撐至極大,達到一個固定型態後緩慢融化,他接著將水果傳遞分享給其他舞者。因之於此,這個特定的味覺刺激,造成往後發展出來的領唱與應和,出現一種日常口語的特質,清晰簡明,雖然還是某種非語言的型態,但在舞者之間似乎已足夠達到溝通的用途,酸口猶如說了笑話,應合的人看著遭酸捉弄的人,紛紛笑了出來。那樣的笑,觀眾看來是過於甜美,簡直超越了現實。他們一個接一個輪流分享這顆水果,表情一個接一個傳遞。隨後,以輪流的方式遞進,不同的領唱人將舞者帶往樹林的不同區域,或左或右,圍繞於樹身或至開闊草地上。一人唱一群應,如此應答持續至少九次,實在很難界分該當作歌唱或叫喊,又或者是某種問答。如果這個交換聲音的遊戲,靈感來自於布農族報戰功的樂舞形式,那麼對於編舞者來說,這個演出應該是在刻意去除儀式的實用性與目的性之後,所嘗試呈現的一種無目的性的、樂舞本質的樣態,那是一種生物與生物之間訊息流動的樣態。表演進行至此已70分鐘有餘,他們全身淋灕。有一個全世界最酸的水果猶如靈丹妙藥,打開了某個現實,讓舞者與觀眾同在一起。這場演出最後在林間中央一處較大的空地結束,觀眾圍繞舞者四周,演出到達某種共感,接近於另一個圓。
- Baptiste Morizot,林佑軒譯,《生之奧義》,台北:衛城出版,2021,頁270
《消身匿跡》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2/07/01
地點|花蓮富源蝴蝶谷溫泉渡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