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台北藝穗節眾多節目之中出現了一檔五戲聯演的策展「我好揪節」。策展團隊僻室以掙扎、糾結為概念,邀請了五位年輕的創作者,一人一個空間製作一檔單人演出。五檔戲都和表演者當下的現實處境有深度連結,具有強烈的自傳性格。【1】
「糾結」具有一種往復性質,個人困頓期間、自我對話而無法脫出。以編劇為主的陳弘洋,利用華江整宅的特殊地形,藉由水窗口連結各騎樓與天橋形成的口字型通道,就其在澳洲打工渡假時的日記與每日的跑步習慣,以中文《你想要的都不在這裡》這樣肯定的題名,反身以英文去提問What’s Left? 還有留下什麼嗎?還有什麼是重要的?而語言的變異性也展現在一開始,陳弘洋「扮演」了一個非陳弘洋的說英語者,當觀眾到場時純以英語招待、給予跑步需要的冰塊水和毛巾,調侃觀眾,進而邀請大家一起跑步。全然地、帶有腔調的英文在起始成為了一道阻隔與拒絕,使觀眾在未能全懂之間被逼著接受。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跟著跑了第一圈,也進入了陳弘洋的澳洲生活。
跑完第一圈後,陳弘洋切換回中文,進行開演提醒。換回中文以後,一開始以英文溝通時必須得跑的「契約」似乎就不在了。【2】這樣的斷裂滿可惜的,因為在過程中,作為觀者的我可以強烈感受到跟著跑步的必要性。【3】雖然說光看陳弘洋在華江整宅的空間中跑著,對應橋下的車潮便已有一番風景,如同那些質問,每天都活著、都在移動,但又移動了多少?能真的經歷多少?即使跑到氣喘吁吁,卻仍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像滾輪中的老鼠;即使留在台灣,也一樣面對的生之掙扎。陳弘洋跑步移動的畫面對應他的澳洲日記,關於在工廠日復一日的洗刷、為了工作才活著或是為了活著才工作的思索,如果可以把痛苦的時間加速,將會剩下什麼呢?他的聲音對映著整宅圓環天橋下川流不息的車潮,城市在禮拜天下午仍快速運行著,一切都在改變異動,個人的掙扎如若蜉蝣撼樹。
光看就能理解的掙扎,為什麼還要跟著跑?這點即是這齣戲有趣的地方:因為跟著跑,才能以另一種形式體會,並且得到脫出的可能。就像許多人以跑步作為存在的檢視,我跑故我在,「我們一面在路上擦肩而過,一面聽取彼此的呼吸節奏,感覺著彼此刻時間的方式。 」【4】和陳弘洋一起跑著,經過整宅一個個家戶空間、經過地勢起伏與改變,如若所走過與經歷過的那些。他的話語在耳機流竄,那是他者的故事,但當我們的身體一起跑動,那便是彼此的掙扎交換,也是現實生活的再現。像是村上春樹說的:「正因為苦,正因為自己甘願通過那樣的苦,至少在那過程中,我們才能找到一些自己正活著的確實感觸。」 【5】
跑步雖然讓掙扎具象化與感受化,然而如何讓觀眾願意跟隨、投入肉體,則是本作品可以持續探索的部分。這也指向,如何使觀眾願意參與?參與的目的為何?畢竟跑步不是走走而已,需要更多的準備與投入,尤其在溽暑的台北午後。是一個你要用什麼跟我交換的問題。
我們要用什麼交換?因為阿公重病,陳弘洋得放棄澳洲未完的簽證期限,在所愛的人與給自己的磨練間,他選擇了回台灣。「我什麼都沒辦法完成,我變成了一個半途而廢的人,這是我現在得面對最大的課題,心猿意馬、貪得無饜,逐漸我在變成我之前最看不起的人,但即使是,又怎麼樣呢?」【6】說完之後,陳弘洋突地用力地回頭衝刺、毫無保留。雖然都是同樣的路,但轉身在許多時候往往比向前還難。回家,比離開還難。
《你想要的都不在這裡》是陳弘洋對阿公的告別儀式,也呈現了年輕創作者在全球化與資本主義下的詰問與掙扎。雖因時間安排無法看到其他四檔演出,但就友人轉述,可以感受到各年輕創作者在「我好揪節」中,以自己的方式回應創作與現實生活的困頓,關於藝術與麵包的永劫議題。而在自我實現與外在現實外,也不可免地碰觸到了資源與地域的差異,如是有了回家與否、離開與否的掙扎。創作者以藝術追求心靈的自由,卻又在等價交換之下,不得不以肉體和時間投入機械操作的資本主義之中。而個人的私密際遇,因五人多向串連而有了普遍性,讓創作的聲音與思考更加堅實。
「作家也是跑者,至少到最後一刻都沒有用走的。」以此致所有的創作者與掙扎者,雖然痛是難免的,但苦是甘願的【7】,這即是我們的交換與剩餘。
註釋
1、「我好揪節」另四部作品為:林書函《無盡閃亮的哀愁》、蔡超勝《衣櫃裡的我與父親》、吳靜依《杯傷茱麗葉》、許琍琍《我要回/去囉!到了打給你》。
2、我參與的演出為第三場,聽說之前的場次有要求大家都得跑完第一圈,但因觀眾反彈,之後觀眾可以選擇要不要參與跑步。
3、我後來有跟著跑兩圈多,但因為情節的安排有部分停頓時間,而難以掌握啟動時刻,無法繼續跟跑。
4、村上春樹《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賴明珠譯,時報文化出版,2008年;頁100。
5、同註4,頁194。
6、《你想要的都不在這裡》劇中台詞。
7、同註4,頁2。
《你想要的都不在這裡》
演出|僻室 X 陳弘洋
時間|2018/08/05 16:30
地點|華江整宅臺北水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