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恆毅(特約評論人)
當代傳奇劇場自創團開始,給人的印象向來是「創新、改革」,且擅長以京劇的表演形式為基礎,改編各類世界名著,使京劇、或者說是傳統戲曲的演出方式有所突破,且這個印象,至今未改。縱使在創團之初,因為「激進」的改革,而被視為背離傳統,但這種背離,從如今的角度回望,無論是取材、或是表演形式,都可看見當代傳奇劇場對於戲曲創作轉型的影響。
近年由於當代傳奇劇場復刻舊作如《李爾在此》(2020)、《樓蘭女》(2021)、《蛻變》(2021)等戲,與重新製作的《女神.西王母》(2023)及今(2024)年甫演出結束的《凱撒大帝》相對照,不難發現整體的舞台美學是朝向「擁抱科技」,創造出「具體」的畫面發展,某種層面而言,確實也有當代傳奇劇場做為民間戲曲演出團體,與其他團體仍較重視戲曲演出程式截然不同的嘗試與創作風格。
《凱撒大帝》的故事本身不難,基本上是順著莎劇的脈絡加以精簡而來,並且從詩人/卜拓思在遺跡中甦醒的夢囈開始,回顧凱撒在元老院的謀殺,以及安東尼欲為之平反,從而延伸出「何為正義」、「反諷民主自由相當脆弱」的討論,並透過現代文青的角色設置,試圖從「歷史一再循環」的角度與當代社會的政治現象進行對話。但是情節的精簡、角色的增加所形成的空隙,補充的方式卻是用科技畫面來補充。
凱撒大帝(當代傳奇劇場提供/攝影Ray Leung)
最明顯的例子是,全齣共分為九幕,但如第三、七幕是屬於過場性質,使用投影呈現古羅馬競技場、天之異象,或是士兵涉水行軍的畫面,以畫面只是情境,並烘托情緒,是以畫面進行演出。但這樣的畫面使用,也同樣出現在第二、四幕要表現場景轉換的階段內,且較多使用的均為士兵行軍,產生的效果是:過於真實的投影,反而掩蓋了演員在當中的表演能力,加上舞台上的造景也以實物為主,呈現競技場與元老院的空間,投影與實物的雙重大型設計,均造成本當是演出主體的演員──特別是主角的吳興國與張軍反被畫面喧賓奪主、遭到畫面吞噬的視覺效果。
此外,屢次使用的行軍畫面,儘管有不同的角度與方向設計,但主設計是相同的,難免給人畫面單調與重複的感受。因此情節精簡產生的空隙依然存在,並未因為畫面引起補充或是反思,且龐大視覺設計的驚艷效果,也隨著演出的推進而遞減。而在過去的舊製作中,不乏有景以大型實物為主的作品,但演員尚可在其中展現演員的身體能量。但自重製後的《女神.西王母》開始,到本次的《凱撒大帝》,可以看見當代傳奇劇場強勢地將科技畫面置於作品中,卻尚未思考演出主體究竟是誰,反而眩惑於科技畫面中。【1】
至於現代文青的加入,吳興國表示是要藉由現代人穿梭到過去的旁觀者眼光,表達從古至今不斷有衝突發生的現象。【2】這樣的設置,似是要從更當代、更年輕的角度進行對話與思考。
凱撒大帝(當代傳奇劇場提供/攝影Hei Tsang)
但實際的演出,朱柏澄所飾演的角色,與其說是文青,不如說更像是旅人,在一個博物館所重建出的歷史空間中進行沉浸式體驗,並且從他的視角進行當代觀看(例如使用即時投影呈現元老爭權的醜惡面容),但僅止於觀看,無從介入、也無論述,而觀看歷史後的想法,只在劇末反覆嘶吼「一場壯烈的戲劇就要落幕了,多少年之後,將會在不同的國家用我們所不知的語言,一幕幕不斷的再現⋯⋯」這樣的嘶吼儘管有推動情緒的功效,內在卻是很平面地敘述「歷史不斷重演」的現象,並未實質引起當代反思。若要達成這個效果,或許這個角色的功能還能夠再思考定位後,淬鍊打磨以成形,而非僅只是看到歷史投影後所興起的懷古哀思。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張軍以崑劇小生詮釋文雅的詩人與卜拓思,就行當來說自是合理的編排,但是歌劇與崑劇的發音方式不同,調門相異,詩人與卜拓思較偏向男高音,但崑曲小生的聲音即便在大小嗓之間轉換,卻也少有一貫調門高亢的設計,且卜拓思的戲分較多,從演出開始到結尾,維持此種高亢的調門演唱,著實不易且費力,因此在劇情末端時,便偶有聲音較緊、咬字不清晰的現象,雖是非戰之罪,卻也是戲曲與歌劇結合時,在聲調上需要顧慮之處。
傳統戲曲結合科技,並轉化為歌劇的演出方式,本就不易。但在此種大製作中,演出的主體是誰,是科技畫面?是演員?是故事?或許都還是需要多番琢磨,才能在這當中取得平衡吧。
注解
1、參見蘇恆毅:〈眩惑於科技幻象下的當代神話《女神.西王母》〉,表演藝術評論台。
2、參見吳岳霖:〈一人分飾多角:《凱撒大帝》重現穿梭古今的政治寓言〉,《PAR表演藝術》。
《凱撒大帝》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24/06/14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