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削體系的噬血哀荒《七種靜默:懶惰》
7月
13
2016
懶惰(窮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88次瀏覽
林乃文(2016年度駐站評論人)

劇場上演的不是事實,而是隱喻。

出於不知何時養成的習慣,進場先看演員的身體動作,不聽語言。六名演員中 ,三名角色,三名歌隊,不輪出場時他們就只是靜坐台側,那裏和台上一樣一人一把椅,只是台上騷亂(地上的黃塵土加強騷亂輾過的腳印),台側靜置。靜置可隨時替補上場,騷亂之後就趨於靜置;二者不是對立,而是循環。三名角色分別是:男經理,女秘書,男工讀生,猶如資本主義社會金色塔的三個階等,看似隨機切片,實則嚴謹抽樣。

除了站與坐外,其餘動作均無實物虛擬,但我無法視為默劇——默劇是生活經驗動作的重新組構,而眼下這無聲動作只是資本主義社會對人體的編碼式樣。那看似城市寫字樓中搵食男女的日常:打字、收文件、接聽電話、批文,搭電梯,共進午餐等等,都是編碼化的身體;並刻意凸顯其反覆和制約,成為一種動作式樣。接著我聽到語言——偽裝為對話的獨白;出於每個人都專注於自己的狀態,又逕自以為瞭解對方——所謂他者,不就是按照自己的解釋而存在的對方?這是一個人人為自己負責,卻又將彼此送入他者的冷酷異境。

這部戲之所以好看,在於語言那麼扼要地貼緊角色的心理內在,而舞台調度又那麼精準地雕琢出角色的存在狀態;簡單的三個角色,深刻,複雜,讀完直如閱盡芸芸眾生。沒有人是簡單的剝削者或被剝削者,而是剝削已成體系,植入信仰,無孔不入,無人不與。當剝削自公領域滲入私領域,那殺人不見血的恐怖冷酷,才徹底裸現了剝削的本質。為了不讓「像妳這樣的好女孩變成妓女」,一個高階經理人剝光女孩的衣物、工作、尊嚴、對愛情似有若無的奢望與天真,將她一無所有地扔回街頭(而立刻就有人來填補她原本的空缺)。當女孩重新穿上套裝,變得聽命馴從,甚至變得更加馴從地,輸出她的剩餘價值;但她內在已經空了,用這副空的血肉架子汲汲營營奔赴剝削體系的每一日。

至於工讀生,身處社會底層的被剝削者,年輕、熱情、殷勤,不料一逮到機會也照樣操演起剝削模式,將他僅有的男性優勢揮灑極致,彷彿瘋狂的獸,駕馭、控制、賤斥、侮辱他的女人,直到慾望膨脹越了界,遭到社會懲誡。但社會懲罰他的理由並非殘暴,亦非剝削,而是偷竊——社會僅允許你向下剝削,不允許你向上僭越。從黃民安飾演的經理,到彭子玲飾演的女秘書,到王肇陽飾演的工讀生,他們的身體顯出為回應社會編碼所需要的自我控制,緊繃,堅硬,紀律嚴明。從黃民安的密不透風,到彭子玲的時而柔軟,到王肇陽最後的潰垮如泥。如獸的身形,呈顯出對人性邊界的踰越與挑釁,令人驚怖。而當他刑期服滿重新回社會,並沒有從獸變迴人,竟是蛻變成物——人工世界的可用之物,如傳真機,他被稱為傳真人。在「人」的世界適應不來,又不能返身為「獸」,乾脆進一步異化成「物」,徹底為用,徹底無感,徹底工具化;這是何等哀荒的、讓人活不成人的世界!

這三人完全沒有一般以為等同「懶惰」的散漫懈怠氣息,這裏的懶惰是哀莫大於心死,如原著小說序言:「已不知道何為愛,但只知道愛的不能」,心死慢慢擴滲,從妳到你,從你到她,從她到他,如疾病菌孢,所到之處無不成荒漠。原著黃碧雲的《七種靜默》懶惰一章,確實寫的是戰競勤奮的香港市民,通篇卻滋蔓著「你離開後事物開始慢與靜」的「慢」與「靜」,猶如資本主義社會「快速」和「喧囂」的主旋律反面。高俊耀和簡莉穎改編的劇場版,把抒情文字中流晃不定的人物以對話凝固其形象,用表演和導演手法呈顯人物的社會背景,包括資本主義對人身體的編碼,將人的存在組件化,洩慾化,物用化,終至靈魂被掏空。無床戲的交媾,無血的暴力,在傷害造成的瞬間,既冷又狠地回應小說所描寫的「慢」與「靜」,更賦予那傷害血與肉,以及戲劇迫力,讓文字的痛苦有了身體感知;那種痛喊不出口,卻足以讓愛死滅,使心痲痹,從此無痛地滑入資本主義的剝削齒輪裏傾軋。你不憐人,人不憐你,但卻深信這是一個人人可自私共好的世界。

四年前我在同一劇場看過這部《懶惰》,今天看到後三分之二,而未來有機會我想我還會再看。都說劇場是隱喻,但這個隱喻實在太過逼真,令人幾乎以為就是現實。

《七種靜默:懶惰》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16/07/09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社會問題並不在於「懶惰」,而是當權者如何不遵守法規自行制定了違反法律,就像經理嫖玩可喜一般,在他們掌握的機制下強迫個人放棄個人權益、扭曲情感面到的真正惡行。(印卡)
7月
18
2016
它唯一批判的事情就是大眾的善良,透過劇名指出「無謂」是現代人的「懶惰」,但卻無法去批判導致這個惡性結構的錯誤政策與資本界慣於壓低成本的陋習,而這也正是為何整段戲如此沉重的原因。 (陳怡君)
7月
15
2016
簡潔精煉地去除一切無關雜訊,聚焦於特定時空場景。在重複的片段中,透露出一條細膩的敘事線,不讓被切割分解的場景落入破碎零散的境地。透過微妙的光影,演員動作姿態、彼此身形距離、行動速度、聲音情感間的隱約波伏,讓每一次重複都帶來更大的強度。 (白斐嵐)
7月
13
2016
《七種靜默:懶惰》藉由三名角色的互動,搭配歌隊,演繹出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傾軋,以及那難以被翻轉的社會階級,而階級並不只存在於社會上不同的資產位階,它也存在於性別之間。(盧宏文)
6月
15
2016
三具身體所遭受到的懲罰,正是資本社會對主體意識的毒害。身體總是捲入政治領域當中,權力關係的直接干預和支配,也對身體有著絕對的改造能力。( 謝鎮逸)
6月
14
2016
作品演出藉由「天光」降臨、壁上開花等隱喻,試圖形容當代社會的政治景況,彷彿島內正邁向一條逐漸明朗的道路,跨越歷史的陰霾。殊不知,如今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已逐漸成為一種抽象的意識形態催眠劑。
12月
26
2024
「做自己」有時聽起來就像滿街飄搖的旗幟,彷彿有種正確答案;實際也可能不過是一個個向內溝通、與外協商的中繼點,不斷累疊起來的總體。
12月
23
2024
我認為《老派日常》說的是「我」與「我們」的「日常」故事,漫遊、聆聽過程中,店主、城市行走的路人、其他觀眾等都是劇場的「敘事者」,在這種極為普通的新舊交疊的日常裡,以城市的枝微末節作為象徵,得以體會、再現人與地方的溫度情感。
12月
19
2024
此刻回想《青春》,整體抒情風格的表現突出,舞台景觀與調度流暢鮮活,可列為個人近年觀演經驗中存在感相當強烈的小劇場作品;至於「青春是什麼」,或可視其以萬花筒的繽紛剪影回應此自設命題,可惜文本內容涉及時代記憶幅員與政經變遷廣泛,整體脈絡編織手法略顯隱晦、模糊
12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