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上演的不是事實,而是隱喻。
出於不知何時養成的習慣,進場先看演員的身體動作,不聽語言。六名演員中 ,三名角色,三名歌隊,不輪出場時他們就只是靜坐台側,那裏和台上一樣一人一把椅,只是台上騷亂(地上的黃塵土加強騷亂輾過的腳印),台側靜置。靜置可隨時替補上場,騷亂之後就趨於靜置;二者不是對立,而是循環。三名角色分別是:男經理,女秘書,男工讀生,猶如資本主義社會金色塔的三個階等,看似隨機切片,實則嚴謹抽樣。
除了站與坐外,其餘動作均無實物虛擬,但我無法視為默劇——默劇是生活經驗動作的重新組構,而眼下這無聲動作只是資本主義社會對人體的編碼式樣。那看似城市寫字樓中搵食男女的日常:打字、收文件、接聽電話、批文,搭電梯,共進午餐等等,都是編碼化的身體;並刻意凸顯其反覆和制約,成為一種動作式樣。接著我聽到語言——偽裝為對話的獨白;出於每個人都專注於自己的狀態,又逕自以為瞭解對方——所謂他者,不就是按照自己的解釋而存在的對方?這是一個人人為自己負責,卻又將彼此送入他者的冷酷異境。
這部戲之所以好看,在於語言那麼扼要地貼緊角色的心理內在,而舞台調度又那麼精準地雕琢出角色的存在狀態;簡單的三個角色,深刻,複雜,讀完直如閱盡芸芸眾生。沒有人是簡單的剝削者或被剝削者,而是剝削已成體系,植入信仰,無孔不入,無人不與。當剝削自公領域滲入私領域,那殺人不見血的恐怖冷酷,才徹底裸現了剝削的本質。為了不讓「像妳這樣的好女孩變成妓女」,一個高階經理人剝光女孩的衣物、工作、尊嚴、對愛情似有若無的奢望與天真,將她一無所有地扔回街頭(而立刻就有人來填補她原本的空缺)。當女孩重新穿上套裝,變得聽命馴從,甚至變得更加馴從地,輸出她的剩餘價值;但她內在已經空了,用這副空的血肉架子汲汲營營奔赴剝削體系的每一日。
至於工讀生,身處社會底層的被剝削者,年輕、熱情、殷勤,不料一逮到機會也照樣操演起剝削模式,將他僅有的男性優勢揮灑極致,彷彿瘋狂的獸,駕馭、控制、賤斥、侮辱他的女人,直到慾望膨脹越了界,遭到社會懲誡。但社會懲罰他的理由並非殘暴,亦非剝削,而是偷竊——社會僅允許你向下剝削,不允許你向上僭越。從黃民安飾演的經理,到彭子玲飾演的女秘書,到王肇陽飾演的工讀生,他們的身體顯出為回應社會編碼所需要的自我控制,緊繃,堅硬,紀律嚴明。從黃民安的密不透風,到彭子玲的時而柔軟,到王肇陽最後的潰垮如泥。如獸的身形,呈顯出對人性邊界的踰越與挑釁,令人驚怖。而當他刑期服滿重新回社會,並沒有從獸變迴人,竟是蛻變成物——人工世界的可用之物,如傳真機,他被稱為傳真人。在「人」的世界適應不來,又不能返身為「獸」,乾脆進一步異化成「物」,徹底為用,徹底無感,徹底工具化;這是何等哀荒的、讓人活不成人的世界!
這三人完全沒有一般以為等同「懶惰」的散漫懈怠氣息,這裏的懶惰是哀莫大於心死,如原著小說序言:「已不知道何為愛,但只知道愛的不能」,心死慢慢擴滲,從妳到你,從你到她,從她到他,如疾病菌孢,所到之處無不成荒漠。原著黃碧雲的《七種靜默》懶惰一章,確實寫的是戰競勤奮的香港市民,通篇卻滋蔓著「你離開後事物開始慢與靜」的「慢」與「靜」,猶如資本主義社會「快速」和「喧囂」的主旋律反面。高俊耀和簡莉穎改編的劇場版,把抒情文字中流晃不定的人物以對話凝固其形象,用表演和導演手法呈顯人物的社會背景,包括資本主義對人身體的編碼,將人的存在組件化,洩慾化,物用化,終至靈魂被掏空。無床戲的交媾,無血的暴力,在傷害造成的瞬間,既冷又狠地回應小說所描寫的「慢」與「靜」,更賦予那傷害血與肉,以及戲劇迫力,讓文字的痛苦有了身體感知;那種痛喊不出口,卻足以讓愛死滅,使心痲痹,從此無痛地滑入資本主義的剝削齒輪裏傾軋。你不憐人,人不憐你,但卻深信這是一個人人可自私共好的世界。
四年前我在同一劇場看過這部《懶惰》,今天看到後三分之二,而未來有機會我想我還會再看。都說劇場是隱喻,但這個隱喻實在太過逼真,令人幾乎以為就是現實。
《七種靜默:懶惰》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16/07/09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