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故事從《左傳》、《史記》上的記載,一直到元朝被紀君祥搬為雜劇《趙氏孤兒大報仇》、明代作者撰寫《八義記》傳奇,乃至於近當代京劇的《搜孤救孤》及新編的《趙氏孤兒》,或是歌仔戲的《萬古流芳》等等劇目,幾乎都不脫「教忠教孝」的思維與價值。到了當代,許多創作者甚至認為全「忠孝」的「復仇」已不符合時代的潮流,比如林兆華的「人藝版」或是田沁鑫的「國話版」《趙氏孤兒》都藉由「不報仇」來表現當代人對於政治鬥爭的厭惡,陳凱歌甚至在電影版《趙氏孤兒》中以「人本主義」的角度批判程嬰的「愚忠」。當代的觀點的提出的確能夠讓人省思「忠孝節義」的當代意義,然而,停滯在對「忠孝節義」的批判或省思,或許都忽略了史實與創作之間的差異,以及創作本身可能造成種種影響等課題。
近年,《趙氏孤兒》仍時常被搬演,無論是道德教化,又或是表演取勝之例比比皆是,就如今年中國北方崑曲劇院即重新編排、搬演《趙氏孤兒》。不過,再從當代的角度詰問「忠孝」,又或是原封不動的搬演故事,又有什麼新意或可觀處呢?編、導李季紋於節目單上引王國維稱讚《趙氏孤兒》之語,並從「存趙孤」置於宋代徽、欽二宗被俘的背景之下,觀察到一個可行的創作切入點,【1】那就是將《趙氏孤兒》放置在不同時空背景下所具有「解讀空間」及「政治意涵」。以明代寧王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對《趙氏孤兒》的評論:「雪裡梅花」作為出發點,藉著燕王朱棣為清君側而綁架朱權的歷史背景重新詮釋《趙氏孤兒》,為「存孤」一事找尋新的意義,並試圖回應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評語的思考,將舊本中帶有的政治意涵與朱權當下的政治處境進行對照、互演,無不是相當聰明的創作路徑。
李季紋在劇中創造一戲班,戲班為了完成燕王朱棣要求朱權(劉冠良飾)草擬檄文的任務而到燕王府搬演劇目,然而此時此刻的朱權早已明白,除了自己被綁架外,自己的妻房、子女同時也存在威脅,但心中種種不平卻讓他難以言說。於是,朱權點了一齣《趙氏孤兒》,由戲班中麒麟豹(施冬麟飾)、雪中梅(江亭瑩飾)、天時秀(許麗坤飾)分別一趕多腳,自己則親自上陣演出「救孤撫孤」的草澤醫生程嬰。《1399趙氏孤兒》的戲中戲即在此產生了特殊的意義,就當時的背景而言,朱權雖為當時擁重兵之藩王,但被燕王綁架後的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兒家小,他無從選擇必須為朱棣寫下檄文,成為迫害皇室的幫兇。這正巧與他演這齣《趙氏孤兒》產生相當大的矛盾──程嬰為了存「孤」將自己的孩兒送死又害了忠良,然而面對自己的家人,同時又面對戲班演員及其家人們的安危,只能選擇當下的和平、安定,選擇背叛皇室正統。
李季紋以「入戲」、「出戲」的方式,讓人物游移於現實與扮演之中,試圖藉由「扮演」表現出朱權內心的不安與懊悔。除此之外,重寫《趙氏孤兒》的部分除了沿用經典的情節段落外,重寫的情節也讓《趙氏孤兒》產生新的生命力,如莊姬公主烈性地破胎門產子,情感濃烈,相當符合歌仔戲自由、奔放的特色。又,作為一部「古路新戲齣」,《1399趙氏孤兒》無論在表演的安排、服裝、舞臺設計,又或是唱腔的安排都相當地傳統,就如唱腔來說,曲調幾乎都是熟悉的【七字調】、【雜唸調】或【漢調】,唱腔的編寫上也有很好的鋪敘堆疊,如韓厥搜檢程嬰木篋一場,當搜到箱內之嬰兒時,先是安排【散板】讓演員能夠充分地發揮當下的驚詫和不安,後又緊接【都馬調】、【都馬搖板】,延續著不安的情緒,將緊張的氛圍推高,【2】演員在舞臺上的唱、念、作、打亦是相當精彩動人,特別是施冬麟將身體的穩定與彈性掌握得相當好。
不過稍嫌可惜的是,《趙氏孤兒》在整體的搬演篇幅上仍過於繁重,「出戲」、「入戲」的經營與伏筆埋的不夠多,作為主要人物的朱權在這部作品中的種種矛盾、不安與懊悔仍不夠彰顯,比如朱權與雪中梅演出「定計」一段的安排,程嬰質疑公孫杵臼的忠誠於是問道:「你……敢會反背我?」雪中梅卻在此時出戲呼告一聲「王爺」,雖能理解是戲班受到燕王的指派而來的心虛反應,但寧王與戲班演員間的關係在設定上仍有些曖昧不清,不免讓這層反應模糊難辨。總的來說,整部作品欲談論、對照明朝史事,卻在劇中情節比例安排上失衡,然而在文本找到了詮釋的新路徑之外,導演是否能夠在文本與空間之間的關係再做思考,或許也是能夠被期待的部分。當然,作為「舊戲新出」的角度來看,《1399趙氏孤兒》以新的切入角度,試圖以當代的觀點想像明朝,重新搬演《趙氏孤兒》一劇無疑仍是相當成功的。
註釋
1、詳見《1399趙氏孤兒》節目單,無頁數。
2、感謝音樂設計陳歆翰提供曲譜對照。
《1399趙氏孤兒》
演出|正在動映有限公司
時間|2018/03/24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9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