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她們《趙氏孤女》
5月
12
2020
《趙氏孤女》讀劇演出(蔡逸璇提供/攝影蔡耀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02次瀏覽
薛映理(表演藝術工作者)

翻轉性別定義,向經典叩問

長久以來,傳統戲曲中的經典劇作,大抵不脫忠孝節義為準的各種走向,《趙氏孤兒》在戲曲各劇種的分流演譯中,也多以老生為展演的主要敘事者。編劇蔡逸璇採用性別反轉的《趙氏孤女》,假歷史虛隙偷龍轉鳳,從《趙氏孤兒》原典中埋了引線,將肩負復仇大任的主人翁轉化為「趙氏孤女」,藉由莊姬、程妻、程(趙)武三位沒有名字的女性角度發聲,並以讀劇形式展演,建構出有別於史書外的另一番風景。

劇作自莊姬公主(鄭芷芸飾)產女,托孤程嬰(周聖淵飾),交代其隱瞞趙氏孤女真實性別,協助趙氏復仇使命開始發展,其間穿插遊民(吳宗恩飾)輾轉吟唱的歌謠做為敘事輔助,同時下達舞臺指令,兼任代替創作者發聲的說書人。為避免世人發現趙氏孤女真實性別,破壞莊姬公主復仇大計,程氏夫妻運用各種方式對外隱瞞,沿著舊有文本軌跡行進,化名程武(原名趙武,鄭斐文飾)的趙氏孤女直至十六歲,方在《八義圖》與程妻的痛苦泣訴中,通盤了悟為趙氏滅門乙案,背後犧牲的相關人事,進而扛起復仇使命,在酒宴中謀殺滅門仇人屠岸賈(呂瓊珷飾),隨後拋名棄姓,將應屬於趙氏家族的一切榮華富貴轉予民間男子清輝,自此遁入民間,不再現身。

縱觀文本核心,編劇(亦為本劇之製作人)蔡逸璇,於節目單中闡敘作品意欲表達的意象:「來自於演員性別(女)與行當性別(男)的共生,辯證角色原生性別(女)與外在性別(男)之間的關係,也是女性創作者對傳統戲曲中性別框架與價值觀的叩問與期待。」【1】

陰性書寫,強權弱勢的鏡象反射

在劇中,劇作家分別從莊姬公主、程妻、程(趙)武的角度發聲。莊姬與程妻皆為痛失親人的女性與母親,對於父權社會的霸凌行為(莊姬公主的滅門之禍,與程妻的喪女之恨)與強加於女性身份上的框架,分別藉由弱勢女性的陰性書寫,從男女天生的體力差異、社經階層,痛訴著父權社會體制建構的強勢暴力,身為生理女性,兼具弱勢身份必須吞忍的世道不公,以及對於孩子未來的預想藍圖,終以莊姬自刎與程妻燒毀自家,抹煞程(趙)武在世上身為生理女性的一切蹤跡。

程(趙)武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在真實生理與外在扮裝的性別中,以各種事件造成身心靈的拉扯。在外出扮裝成女性的樣貌中,發現自己從來未曾看見,從小到大,認知性別另一端產生的不同待遇,感受著女性遭受到,來自街上男性欣賞(輕薄)的眼光與言語,為自己日後是否以「趙氏孤兒」在大仇得報後,是否仍能以扮裝的男子身份執掌趙氏家族,預埋未知伏筆。對比莊姬公主與程妻兩造身為「母親」,在角色情感上的激烈波動,程(趙)武對於自己的性別定位,反而成了全劇中最模楜(或尷尬?)的存在,產生了「我是誰?復仇完成後,該何去何從?」的自我反詰。如同長期以來以坤生改扮男性角色的每位女性演員,在舞臺上以女性柔雅的俊帥扮相,風靡台下千萬觀眾。但卸下戲妝,回歸現實生活時,屬於自身女性化柔軟的一面,往往也因經濟與生活環境的影響,融入較為男性化的爽朗作風,亦有人跳脫而出,展現細緻婉約的女性特質,成為戲班人生的不同風景。

另一個令人在意的重點是,從莊姬公主、程妻到身為女性的程(趙)武,她們在歷史上最終未曾留名。強權者寫史留名,在史學家筆下能萬古留芳、千載留名的女性,若不是功蹟無人可擋,也必然是德行令人感佩,但能以女性之姿真正留名者,可說是少之又少。或許是在歷史虛隙中作文章,考量到當時的社會體制,對於男女身份階層認定的雲泥之別。故程(趙)武最後捨棄現在身份,隱姓埋名遁入民間的最終設定,方為合理之舉,卻也難以另闢蹊徑。回顧全劇抱負的使命,令使試圖觀見新風景的筆者,終究只能將期待化為一絲嘆息。

劇中設定程妻將親身女兒代程(趙)武獻出,李代桃僵壯義犧牲,雖可理解劇作家想強化程妻因思女過甚,進而刺激程(趙)武為了滿足養母想望,刻意扮裝還復原來的生理性別。淡化公孫杵臼為護「趙氏孤兒」,迫使程妻讓出親生女兒赴死的過程。程嬰形象轉為個性高傲富含心機,劇中反派屠岸賈的個性亦顯得不夠奸狡,反之多了幾分粗野。對於同是女性嬰兒的程家女與程(趙)武刻意進行互換,則缺少「程妻所生之子,必須為女」的動機,對於必須以相同性別調換嬰兒身份的立場,反而十分薄弱。相較於程妻剜心之痛,程嬰對於女兒的犧牲,也僅僅向程妻以「可享有最少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帶過,對其心境轉折過於粗略。行文至此,筆者也曾想著,若劇作中的屠岸賈並非粗心大意之輩,而是心思狡獪精細如曹操者,本劇中的「趙氏孤女」,是否有可能峰迴路轉,活出自己的璀璨人生?

故事的結局停留在上萬個當口,等待接續下一段新旅程。筆者認為《趙氏孤女》最重要的提醒是,無論原生性別為何,在得知事情真相、大仇得報後,才能以最適合自己的姿態,在毫不友善的現實社會裡,摸索生存法則,脫去過往牢籠,真正走向屬於自己的未知人生。

當代傳統戲曲展演的再探索

臺灣的戲曲讀劇近十幾年來逐步演變,從牯嶺街小劇場「為你朗讀」與阮劇團「劇本農場」系列發展以來,邀請當代劇作家撰寫戲曲文本,以讀劇形式發表,卸去演員舞臺扮相,多以單一制式服裝、簡單佈景及道具,結合文武場樂師上台演出,為傳統戲曲的演出型態注入新活水。

《趙氏孤女》因受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影響,所有工作人員及演員,包含觀眾皆需戴上口罩方才進入劇場。在唯有一文場樂師負責現場音樂演奏的狀況中,劇中各種的聲音表情便至關重要,也加強現場除卻視覺、強化聽覺的感官影響,發表形式傾向於早年盛行的廣播歌仔戲。

本劇的不同點在於,所有的舞臺指令皆由扮演遊民的吳宗恩一一唸出,並以國台語交雜混合,所有演員除屠岸賈外,皆一人分飾多角,營造出不同的角色身份,卻缺少了廣播歌仔戲中重要的「擬音」提示效果,單一文場樂師也讓整體演出的音樂豐富度顯得較為吃力,演員在聲嗓變化上的運用與調整,大大影響角色的情感詮釋與形象塑造。飾演屠岸賈的呂瓊珷已是資深粗角演員,對於聲嗓拿捏自有一套法則,能分毫不差地鮮明塑造出個性暴烈的屠岸賈形象;較讓筆者覺得驚艷的,應為分飾程妻與莊姬公主的鄭芷芸,其嗓音豐潤度與延展性明顯成長許多,惟程妻與莊姬公主在情境共感上的重疊度太高,較難分化出兩者對於喪失至親的情感落差,反使雙方角色形象難有差異化,較為可惜。

值得注意的是,傳統戲曲在當代文本的浸煉中,除了規模大者恆大的精緻歌仔戲製作外,另一種反樸歸真的小型製作,也在不同的展演形式中,藉由各式管道,近距離融入民間發聲,提供給傳統戲曲表演及創作者們,更多實驗劇場未來性的可能。

註釋

1、以上節錄自《趙氏孤女》節目單。

《趙氏孤女》

演出|蔡逸璇獨立製作
時間|2020/04/26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八樓曲藝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中外戲劇作品裡,涉及女扮男裝的題材內容並不少見,但《趙氏孤女》裡的主角,從一開始的性別認同便受到外在環境的操弄與壓抑,編劇為孤女添加許多自我掙扎的同時,無法迴避的問題──復仇與性別之間,是否真的有如此大的扞格?(游富凱)
5月
07
2020
非常時期的非常演出,因應防疫措施,所有演出者甚至都戴上口罩,固定座位,以手勢代替身段走位,盡可能地保持靜態,也正好擺脫了近日讀劇演出越發花俏的趨勢,得以回歸劇本本身,更聚焦於編劇蔡逸璇試圖翻轉的性別、倫常與階級議題,所謂當代觀點如何與傳統文本開啟對話的大哉問。(白斐嵐)
5月
07
2020
《趙氏孤女》標榜是「當代戲曲讀劇」,走出排練場嘗試以特有的呈現模式售票演出。劇中語言近乎日常生活用語,固然淺顯易曉,符合「聽戲」旨趣,卻也因而沾附了濃郁的舞台劇情味。尤其是國台語交雜的使用,儘管是現實生活的投射,終究沒能留存歌仔戲/戲曲漂亮獨有的氣口聲韻;孰得孰失,頗堪深究!(劉美芳)
5月
04
2020
在意識形態與思想主題當道的劇場環境中(若無以上兩者,何以獲取公部門補助?),《別叫我成功》所帶來的(純粹的)娛樂效果尤為難得、可貴。在此語境下,該作品不可不謂成功。
11月
11
2025
時代越久,似乎能夠保留更多與現實有所出入的想像;只是當這層懷舊濾鏡被剝除,又該如何面對不夠寫實的現代場景?究竟是要保留創作的虛構空間,還是在建立寫實場景時,必須更精準地掌握其中的準確度?另一方面,對於戲曲而言,寫實與寫意又各自得被放在什麼位置上?
11月
10
2025
走戲人秉持創團首作的熱誠,將傳統套路與現代劇場技法並置,借鑒歌仔戲的美學,融入現代劇場手法(多媒體、電玩畫面、夜店佈景和現代舞),呈現一場融合傳統韻味與現當代感的親子劇場《龍女流浪記》。
11月
07
2025
樊梨花之所以能度過人生的種種考驗,是因為她有法術可以助其度過難關,而沒有法術的阿傑該如何繼續他的人生?或許《低・俗・畫本》隱隱然地給了答案——心理分析不啻是一種阿傑的法術——但法術要立竿見影,或許在戲中才能辦到。
11月
05
2025
那麼,到底《皇上》的「貴妃醉酒」能否勾連出左翼精神,或者它會是什麼新涵義?就此來看,整齣戲似乎渾沌未明,還是「貴妃醉酒」的木刻畫化便是答案所在,必須從上下文脈絡才能找到它的新意——甚至因此,《皇上》要說的是,我們應超克這個主題與左翼構想,走出劇情享娛,甚至是左翼文藝美學與歷史的侷限?
11月
04
2025
作品試圖藉女性主角呂海英的行動,白描清代臺灣「向海立生」的歷史景象,卻在愛情戲類型包裝下,一步步稀釋她的行動力。呂海英跟李啟明之間的婚外戀情、被阿桂嫂單戀,儘管豐富了戲劇情節,卻讓本應有為有守的女海賊形象,退為「戀愛腦」。
10月
30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