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造成了美蒂亞?《幽靈晚餐》
11月
27
2020
幽靈晚餐(盜火劇團提供/攝影CJZ.Moment)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67次瀏覽
陳涵茵(社會人士)

久別重逢的舊友聚會、未曾現身的宴會召集者、不可言說的共通祕密……。《幽靈晚餐》以某種典型的推理故事設定為開端,描述四名闊別十年的社團同學因各自接獲邀請函而匯聚於一間餐廳裡,交談之間有意迴避某事、某人;當中一位卻始終透著異樣,逐漸強烈的表達自己對眼前所有的人事物皆具有既視感,認定大家不願提及的對象即是邀請人,本應在場。故事開始透出非日常的氣味,在該發言者執迷般的堅持下,話題不自然的一點一點朝眾人原欲躲閃的「那人那事」聚攏──「那個人」,與他們的社團老師曾經發生的「那件事」。

情境由此一變,時空回溯至十年前,「那個人」同為社團一員,與四人一同進行戲劇演出排練,其所飾演的,乃是與排練劇目同名的主角美蒂亞(Medea)。一如他們排練的劇作內容,排練氣氛陰鬱詭譎,走走停停,成員彼此話中有話,誰也不對勁;再一次代入美蒂亞的世界後,燈光全滅,燈復亮時,已是社團曲終人散,「那個人」與社團老師因「那件事」而離開學校,四人爭論決議就此閉口。

重回餐廳時空,餐廳服務生點破眾人處境──「那件事」後十年,「那個人」邀來四人於餐廳見面,聲明該老師已再返校園,希望四人為其作證,告發當年一切。無人答應,那人離席。四人交互辯駁未歇,終至言明各皆惶惶於自身所為難辭其咎,蝴蝶效應般共構起「那件事」。火光起,「那個人」放火燒燬餐廳,四人成為當中幽靈,種種片段反覆重演。

《幽靈晚餐》至此結束,謎團卻猶兀自盤桓;毋寧說,查探於焉方正式要開展。

「那件事」究竟是什麼事?終究沒有人直說。四人分別謹慎的釋出個人所掌握的部分資訊,言詞閃爍,微微帶點羅生門的感覺,在曖昧含糊的敘述裡,影射著事情的輪廓卻從不能正面揭露。最為明白表露不安的那一位,最終說:他親眼目睹「那個人」與老師同在一處,耳聽「那個人」呼救,而以手中相機拍下了證據。所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塊其實從不曾真正被填補的空白,彷彿就此轉交予「圍觀」著這頓「幽靈晚餐」始末的群眾,隨人應對。

聽起來很像是某種屢見不鮮的事情。關於暴力,關於權力位階。但為什麼會這麼認為呢?當所有資訊實際上都是繞於外圍打轉,是什麼讓人認為已足堪知曉發生過什麼呢?好似一個關於人如何理解世界的寓言,無從置身現場的人們,於事後聽取郢書燕說般的紛紛紜紜,便有了脈絡疏通的錯覺,而以為就此能夠辨明事理、斷定正邪,而想不起來自身的不存在。如同陷落於敘述性詭計之中,為自身的思惟慣性所利用,在早經預設的自身立足點之偏斜視角裡,撿拾落入眼界之碎塊,拼貼湊組,自信為真。縱然身歷其境亦難免如是。

「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一個說「那個人」與老師交好,一個說「那個人」崇拜老師,詮釋出來的姿態半近癲狂,具顯了描述者的觀感。然後,以類同幻象之姿,「那個人」與忿恨狠戾的美蒂亞交融一體,拉雜摧燒,當風揚灰。所以,「那個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天真無辜,還是機關算盡?「那個人」原未真正現形,總寄身於他者的言說與記憶,僅得見其歪扭不定的倒影。但儘管像鬼魅一樣不辨實體,仍糾纏於整個宇宙;真正「缺席」、「無聲」的,尚屬「可議」而連代言者也沒有的那名社團老師。即便由閒言碎語的夾縫中探看,都難以勾勒半分形貌。

欲言又止的情節,似是而非的人物,故事大半被遮掩,閱聽者卻善於自行補完,裝訂成符合期待的樣子──但究竟有幾種敘事可被接納?無論美蒂亞是單純得為愛愚痴,或是謀略至自食苦果,是什麼讓她怨毒難休,以致不惜自毀都亟欲復仇?劇團同步推出了一套桌遊,名為「逃出夢魘」,怎麼樣才能夠逃離瞋恚,跳脫一再被重燃惡火燒灼的輪迴?「疼痛」像是源於「受害」,所以厭斥「被害」,「遭害之害」反覆被重申,「害」本身卻因為被確信與「痛」緊緊相連,輕觸都顯得困難。餐廳中的四人說不出「痛」的由來,就好像「害」會應聲臨頭,但正因為不忍聽聞,才成忌諱,若堪直呼其名,或許便不必「害怕」。

是什麼讓美蒂亞深信自身「受害」?是什麼讓「害」變為夢魘,將人欺壓得不得動彈?是什麼形成了「害」,什麼是「害」?關於似曾相識的故事,還可以怎麼樣述說?如果他們不曾對「害」另眼相待,可否免於逃亡、毋庸掩蓋?人們相信幽靈可怕,於是有了可怕的幽靈。如果事情有其他的說法,對於內容的想像或許也會分岔,所通達的結局可能就完全不一樣。

火仍有機會不被引燃。

《幽靈晚餐》

演出|盜火劇團
時間|2020/11/21 14:30
地點|新營文化中心演藝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然而,《幽靈晚餐》更為有趣的,是撇除一個已經昭然若揭的人性惡事、忽略善惡對立的二分法之後,進而探究這五位社員(社長、空姐、業務員、小老闆、受害者小亞),再加上一位老師,是何種社會形塑出這樣的角色與期待,以及背後代表的權力結構關係,角色如何理所當然「安排」自己、對這樣的「共犯結構」貢獻己力,達到「產出表演、建構社會」的地步。(黃世婷)
12月
18
2020
整場演出的主題縈繞在這五個人及案件,相較於對社會現象進行投射或思辯亦顯得薄弱。不過正因為如此聚焦的緣故,得以讓劇本將人在面對自身利益與正義相互衝突矛盾時所產生的拉扯處理得非常好,一個你我都有可能發生的日常,或一句無心、有意諷刺的話語,猶如在風平浪靜的土壤上小小的刺,拔掉它,土壤一經拉扯將攪動整個地底網絡,藕斷絲連、沒完沒了。(曾冠菱)
12月
04
2020
身首分離所象徵的流離,一旦作為一種被指認為「異人」的悲劇性後果,而本身具有流動性的內在特徵時,尋找親人的強烈慾望與回歸身體的形式表現,似有被解消掉能動性的擔憂。
5月
16
2025
劇場不再是召喚國族記憶的祭壇,在這裡,鬼魂不求平反、死亡不能被意義化。這正是《落頭氏》的批判力道——不是出自特定政治議程的批判,而是持續召喚那個尚未到來的、幽靈般的政治。
5月
16
2025
《赤子》雖亦遵循如此英雄敘事結構,但編劇施如芳似乎更企圖開拓布袋戲新的故事乘載,將「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為故事原型,以虛載實,叩問歷史與當下時代處境。
5月
12
2025
把觀眾逆轉為道具或活道具?若是如此,大概是此劇《妬娘道成寺》的絕妙之處,值得註記,甚至在整場戲裏,眼睛是對鏡子的辯證與置換,因為觀眾的眼睛就像是會到處移動的鏡子
5月
09
2025
當方爺爺的愛情被獻給了當代同志情慾的謳歌,身體化作了抗爭運動緬懷的聖體,他個人所剩下的只有那兩不歸屬的灰男孩童話,同時也是《灰男孩》難以處理而輕巧帶過的美國。
5月
09
2025
遊戲結束時,只留下「房屋主人」一人佇立原地,其餘角色已然散去,彷彿回應了流金歲月中關於逝去與留下的永恆命題。
5月
08
2025
當身分不再是單一的、性別不再是穩定的、土地不再是絕對的,劇場才能成為真正的靈場——一個可以悲傷、也可以重生的空間。
5月
04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