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綺(專案評論人)
鹿港老屋的三合院內,北管排場面對廳堂展開,一桌一椅一壺茶,北管樂下,說書人道起故事。
鹿港新聲閣春季公演共有「我毋爾是一个刣雞的」與「彼一日,罩霧」兩個場次,文宣上所說的「北管劇場」脫離傳統北管戲的範式,無腳色行當,是以北管為後場音樂,加上說書或現代戲劇的表現形式。下晡場「我毋爾是一个刣雞的」,採集並改編自當地角頭牛墟頭,為北管先賢創建新聲閣的故事,個人的生命勞動史與北管軒社之起落,交映出台灣農工社會的轉型與流變。
說書人憑藉語言起落,無走位無肢體,也幾乎沒有場面調度,單一的場面並不無聊,反倒使感官由慣性的視覺轉向聽覺,分成兩個層面,首先是說書人王麒愷所操持的鹿港腔台語鏗鏘有致,偏泉州的聲腔對外地人如我,耳朵需追逐語意,然而差異的發音在前後文的脈絡下被補足語意而得以被辨識,若棄絕語意,閉上眼睛,語言自身也可因為陌異而成為一種音聲節奏。
霧中刣雞(鹿港新聲閣提供/攝影陳顗文)
霧中刣雞(鹿港新聲閣提供/攝影陳顗文)
其二則是北管樂不以配樂的形式存在。長段落的北管牌子置於段落敘事之間,說話與北管樂互為主體,分量不相上下,甚至透過仿雞啼之嗩吶,伴隨情節唱名喊聲的大鑼、鈔、響盞等,讓北管樂器獨立亮相/聲。
北管樂的使用並不以一概之,暗暝場「彼一日,罩霧」便將主體度讓給戲劇,多以殼仔弦與三弦之旋律為懸疑故事行進的基底,鑼鼓點與梆子搭配說話作結。故事演譯自真實流傳在鹿港北頭漁村船仔頭的一起失蹤懸案:阿春仔與鄰人到山林遊覽,就此失去蹤跡。各個角色輪番進場,以讀劇進行獨白,各異的立場還原事件經過,輔以說書人拉出敘事主軸前後串接,將羅生門的開放結局留給觀眾。
新子弟與說故事的人
做社區工作的「彰小孩」,與近年透過自學北管(音樂)復團的「鹿港新聲閣」皆非戲劇表演團體,非演員背景的組成,使表演略有參差,但仍不乏充滿戲劇張力的時刻,扮演地藏王的王柏仁手持小圓木凳成為手轎仔再現向神明問事,聲線所營造的氛圍引人入勝。「劇場」在此成為「聚場」,作為邀請的入口,是讓觀眾接觸北管的中介,也是社造組織發展地方關係的方法。
霧中刣雞(鹿港新聲閣提供/攝影陳顗文)
霧中刣雞(鹿港新聲閣提供/攝影陳顗文)
正因劇場並非本意,整體演出呈現出一種「鬆」的質地,鬆指的並非鬆散(事實上我覺得整體相當精緻),而是沒有強烈展現要根植傳統、力圖顛覆的姿態與包袱。這裡似乎形成一種當代的「新子弟」類型【1】,他們組成年輕,來自各行各業,不(或無興趣/無能力)往傳統戲曲的路數走,因對地方文化的好奇,從摸索北管樂器開始,懷抱著做好玩的事,讓年輕人也能聽/玩北管、重新挖掘地方故事,連結在地過往與個人生命經驗等想望,展現新取向的子弟面貌。
新子弟們善於使用不同媒介如影像、劇場、Podcast【2】,並以古老卻恆久迷人的形式——說故事——串接北管樂與其他。從《我毋爾是一个刣雞的》到《彼一日,罩霧》看似戲劇元素豐富起來,但演員在角色裡說書,實際上並不脫說故事的本質。定居的農夫與貿易的水手,被認為是說故事者的兩種原型【3】,前者是揣有故事的村人,後者在當代指的不再僅是從遠方歸來的人(移動與資訊傳遞已如此容易),更是願意與前者交混見聞,並熟稔各式媒材並加以收整之人,兩者兼具,才得血肉豐滿。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說人們已經失去口頭交流經驗的能力,但彼一日,這項技藝/記憶被重新拾掇。演後,觀眾對故事中「牽竹(車藏)」【4】找阿春仔的祭儀反覆追問,觀眾成為下一位說故事的人,在戲散後流連地說著兒時參與「牽(車藏)」的故事。未曾見聞的祭儀之形制,透過其他觀眾的補述與比畫,重新被搭建起來。
想來,諦聽故事的同時,說故事的能力與慾望也勾連著滋長。我湊在散場後的一小撮人群中繼續聽著奇聞與軼事,津津有味,嘖嘖稱奇。
註解:
1、早期由農村子弟所組成的業餘北管戲團稱為「子弟戲」。
2、成員之一的王麒愷經營Podcast節目「阿愷之聲」。
3、華特.班雅明著,莊仲黎譯,〈說故事的人——論尼古拉.列斯克夫的作品〉,《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台北:商周出版,2020,326-328頁。
4、「車藏」為道教科儀中的專用字,為長圓筒形的法器。「牽(車藏)」(又作「牽狀」)為台閩一帶接引死於非命之亡靈,脫離水獄或血汙的拔度儀式。
《霧中刣雞》
演出|彰小孩X鹿港新聲閣
時間|2022/2/26 16:00、20:00
地點|樑露工房(鹿港鎮後車巷4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