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佛的夢》作品靈感來自於距今將近三百年前、於1726年出版的《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格列佛遊記》作者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假借一位虛構主角外科醫師萊繆爾.格列佛(Lemuel Gulliver)一連串神奇的旅行經歷,諷刺了當時國內的王室、政治與知識界。在《格列佛遊記》中,主角格列佛一共經歷了四場海外探險:小人國(A Voyage to Lilliput)、大人國(Brobdingnag)、諸島國(A Voyage to Laputa, Balnibarbi, Luggnagg, Glubbdubdrib, and Japan)以及慧駰國(Houyhnhnms)遊記,在前兩者,或以格列佛自身對照其他人類外觀形體的大小差異;在後兩者,或以歷史、時間與心智討論,同樣對比自身與他者的距離,以試圖揭露並探索當下/當時格列佛(以及作者斯威夫特)格格不入的存在。就此來說,《格列佛遊記》一方面對內作為諷刺文學,另一方面對外則恰好在地理大發現時代背景下,間接展開了因當時航海時代的出現、科學知識進展的種種改變,重新引發對於世界的想像。格列佛幾次在三百年後的今天看起來毫無新奇的航海活動,其見識與體驗實則創造與發明了一個現代世界。
主角格列佛海外航行所看到的他者各式各樣奇觀,正好反過來一再確認了自身所屬世界的認同。自我與他者的交會促使了一個今天所認識的「歐洲」或「西方」的誕生。在《格列佛遊記》中,一位外科醫師以其所具備的知識累積與科學基礎,在探索的過程,接觸了許許多多的他種人/生物,他們雖體型與外貌各異,但行事風格、人格品行等則又無異乎與格列佛一樣的人類。也就是說,格列佛正好在這樣的相認與辨別中,弔詭地確認了「自己雖然跟他們一樣,但自己絕對不會是他們」的邏輯。這樣的人我關係展現在由體型與外表(甚至是膚色、血統、風俗、輪廓種種,可以無止盡地套用)決定某種天生的差異與隨之而來的文化異質,但又可以重複確認大家都是人類。於是作為「白人」所屬的「歐洲人」,認同的「西方人」,與「有色人種」所屬的「非歐洲人」,即他們歸屬的「東方或非西方人」,雖然都是人,但又真真確確的不同。簡單說,在格列佛所發明的奇觀世界中,他也一同創造並定義了自己。
請原諒我必須先回到三百年前的《格列佛遊記》,才能開始今天的《格列佛的夢》。導演羅朗.歐貝特 (Roland Olbeter)將格列佛帶到了21世紀,他駕駛太空船航向無垠太空,旅行造訪了小人國厘厘普星球、葛倫達爾克力奇星球、長生不老星球與渡鴉星球等。帶著思索宇宙大爆炸的回音,這既是時間與空間的起源,也同時是自身存在的本源,回溯了三百年前對於定義自身的母題。演出以整套使用自動化機械裝置牽引的特製木偶構成,一旦節目開始,完全不假人工,自動運行。在第一段小人國厘厘普星球,星球領導人作為好戰份子,率領一系列機械金屬帶狀運轉的臣民與兵士,不假思索並毫無疑問地執行戰爭命令,在順時鐘、逆時鐘、加快、放緩凸顯的血腥,外太空中與劇場中不必見到一滴血。其他各段的機械裝置,雖未必重複在戰爭等令人生厭的(不)文明狀態,但在流連慾望、長生不老、沉迷知識追尋等,仍在形式上透過機械裝置不可與無需控制的操作,一再強化整套由科學革命進展而來的機械世界的完整性。
在外太空中格列佛醫生遇上各種挑戰、流連、掙扎與好奇;只是「白人—歐洲人—西方人—人」的這套人種知識建構,而今在德語歌劇的配樂中,轉換成「白人—文明人—地球人—人」,然後從對照「有色人—非歐洲人—非西方人—人」轉成「非地球人—機器人—動物—人」。在《格列佛的夢》中,這對於世界的認識套式沒有受到任何討論或質疑,而只有在全機械式的操作中,更變本加厲。當時的地理大探險到今日的外太空追尋,並以劇場形式機械裝置運行;三者並行不悖,導演很顯然地既未賦予機械裝置任何救贖的可能,也未根本性地對於《格列佛遊記》所發明的人我關係進行討論。相反地,演出主題一方面繼續原作所處理的追尋、探險,同時也再次塑造了種種當今世界的他者(機器人、動物、怪胎等)。表面上,再次鋪排了當代格列佛醫生自我探索、求知、認識世界/太空的勇敢與偉大,投以種種普世的哲學提問;但導演既無力發現視為理所當然卻充滿問題的當代世界,反而以某種夢的形式,複製並延續了照著三百年前誕生而來的邏輯,重複了當時的人,帶給當下的我們。
《格列佛的夢》
演出|羅朗.歐貝特
時間|2018/07/22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