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身現身在攝影棚,透過字卡,透過扮裝,透過鏡頭、鏡子、觀眾的目光,建構著她眼中的舞蹈史經典女性人物:鄧肯、林絲緞、春嘉、橫濱瑪麗、大野慶人、瑪歌芳婷。角色出入之間,今昔往返對照,《SHE》是屬於女性的書寫,也是創作者葉名樺的自畫像。
「知識份子(intellectual)」、「菁英(elite)」這些詞彙,在觀看《SHE》時,不斷地閃現在我腦海:葉名樺挑選的人物,都是舞蹈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不見得為普羅大眾所知的角色;她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開創性,但身處的時代不見得會給予相應的肯定,有時候,會有人用「前衛」(avant-garde)來形容她們。這樣的選擇,反應著葉名樺如何望向歷史:她的目光集中在何處,她會被什麼樣的特質打動,以及她抱持什麼樣的期待,來定位自我。
在《SHE》對舞蹈前輩們的臨摹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特徵:葉名樺所呈現的人物形象,都是控制的、凝練的、角色邊界清晰的。於是,同樣作為菁英舞蹈史的女性經典人物,葉名樺沒有選擇碧娜‧鮑許在《穆勒咖啡館》中惶惶然、不知方向的白色幽靈,或是瑪莎‧葛蘭姆在《迷宮行》裡狂暴、失心瘋的米蒂亞,或是蔡瑞月在《傀儡上陣》那充滿政治控訴、直白批判的女偶。在《SHE》裡出現的女性形象,是嫵媚如西洋裸女畫的人體模體兒,是束著腰帶手拿折扇的端莊舞踊,是撐著陽傘迎著海風的白面舞踏,其中最糾結、最浮誇的角色,也不過就是發現愛人身亡後、毅然決定自裁,但死也要死得很美的茱麗葉。葉名樺呈現的人物形象,即便是茱麗葉,都沒有太多在身體或動作上的矛盾、張力與爆發力,她們所共同具備的,是對肌肉的細微控制,以及一種在身體極度訓練後才能呈現的貴族式優雅。
這個特徵,與葉名樺在後台(上舞台準備區)的樣態,便形成一個十分有趣的對比: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結束橫濱瑪麗與大野慶人的片段、葉名樺到準備區卸妝時,她直接迅速地啪啪兩下拔掉假睫毛,一點不見方才在舞台上的小心翼翼,但在下一刻要梳馬尾時,她又反覆地用著扁梳,理順每一條飛揚的髮絲,確定沒有一絲亂髮後才出場至前台(下舞台表演區)。於是,在後台與前台之間,我看到了兩個葉名樺:一個極度控制、邊界清晰,一個大剌剌、不拘小節。這個前/後台的分界,在《SHE》裡相當明確:任何失去控制、不明所以、情緒化、瑣碎、懶散、慌亂等身而為人會有的行為,是被葉名樺排除在表演區之外的,她不會選擇在表演區呈現準備區的日常,只要上了台,她就是要精煉、明晰與克制。
將這份反覆出現的貴族式優雅,以及前/後台的明確區分,連結回葉名樺在《SHE》中口述的習舞經驗,不難發現,那個曾發下豪語說自己只跳芭蕾的小女孩,即便在面對眾多現當代舞的人物與身體形象,她的選擇,依然「很芭蕾」。這股芭蕾精神,可謂是《SHE》的骨幹,不僅構成了葉名樺對舞蹈人物的臨摹筆觸與空間配置,也形成作品推進的主要動力:在眾多視線(自我、現場觀眾、舞蹈前輩)的凝視中,以「扮裝成為角色」的方式,作為尋找自我、定位自我、建構自我的路徑。換言之,即便《SHE》裡不以芭蕾的外在動作或符號為基底元素,但芭蕾早已內化成作品的所思所想與精神氣質。
於是,將《SHE》的芭蕾精神,對應回葉名樺在演前訪談曾提及的「曾志在成為芭蕾伶娜的我為何如今不是?」【1】或許構成了另一層回答:有沒有成為芭蕾伶娜、有沒有繼續跳芭蕾、芭蕾被怎麼評價,其實已不再重要,畢竟舞蹈能種在身體裡的,更多時候是一種思維。當這樣的思維能被有意識地看見與運用,舞蹈,可以不只是動作的語彙,而更能成為創作的方法,看待世界的方式,架構歷史的史觀,以及,人可以怎樣的活著。
註釋
1、陳雨汝,〈拜請眾伶娜,渡我身中的每一個她:編舞家葉名樺《SHE》〉,網址:https://www.artsfestival.taipei/blogContent.aspx?ID=929。
《SHE》
演出|葉名樺
時間|2020/09/05 15:30
地點|臺北試演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