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臨摹著歷史,活出內在的芭蕾《SHE》
9月
21
2020
SHE(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90次瀏覽
吳孟軒(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她,隻身現身在攝影棚,透過字卡,透過扮裝,透過鏡頭、鏡子、觀眾的目光,建構著她眼中的舞蹈史經典女性人物:鄧肯、林絲緞、春嘉、橫濱瑪麗、大野慶人、瑪歌芳婷。角色出入之間,今昔往返對照,《SHE》是屬於女性的書寫,也是創作者葉名樺的自畫像。

SHE(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知識份子(intellectual)」、「菁英(elite)」這些詞彙,在觀看《SHE》時,不斷地閃現在我腦海:葉名樺挑選的人物,都是舞蹈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不見得為普羅大眾所知的角色;她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開創性,但身處的時代不見得會給予相應的肯定,有時候,會有人用「前衛」(avant-garde)來形容她們。這樣的選擇,反應著葉名樺如何望向歷史:她的目光集中在何處,她會被什麼樣的特質打動,以及她抱持什麼樣的期待,來定位自我。

在《SHE》對舞蹈前輩們的臨摹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特徵:葉名樺所呈現的人物形象,都是控制的、凝練的、角色邊界清晰的。於是,同樣作為菁英舞蹈史的女性經典人物,葉名樺沒有選擇碧娜‧鮑許在《穆勒咖啡館》中惶惶然、不知方向的白色幽靈,或是瑪莎‧葛蘭姆在《迷宮行》裡狂暴、失心瘋的米蒂亞,或是蔡瑞月在《傀儡上陣》那充滿政治控訴、直白批判的女偶。在《SHE》裡出現的女性形象,是嫵媚如西洋裸女畫的人體模體兒,是束著腰帶手拿折扇的端莊舞踊,是撐著陽傘迎著海風的白面舞踏,其中最糾結、最浮誇的角色,也不過就是發現愛人身亡後、毅然決定自裁,但死也要死得很美的茱麗葉。葉名樺呈現的人物形象,即便是茱麗葉,都沒有太多在身體或動作上的矛盾、張力與爆發力,她們所共同具備的,是對肌肉的細微控制,以及一種在身體極度訓練後才能呈現的貴族式優雅。

SHE(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這個特徵,與葉名樺在後台(上舞台準備區)的樣態,便形成一個十分有趣的對比: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結束橫濱瑪麗與大野慶人的片段、葉名樺到準備區卸妝時,她直接迅速地啪啪兩下拔掉假睫毛,一點不見方才在舞台上的小心翼翼,但在下一刻要梳馬尾時,她又反覆地用著扁梳,理順每一條飛揚的髮絲,確定沒有一絲亂髮後才出場至前台(下舞台表演區)。於是,在後台與前台之間,我看到了兩個葉名樺:一個極度控制、邊界清晰,一個大剌剌、不拘小節。這個前/後台的分界,在《SHE》裡相當明確:任何失去控制、不明所以、情緒化、瑣碎、懶散、慌亂等身而為人會有的行為,是被葉名樺排除在表演區之外的,她不會選擇在表演區呈現準備區的日常,只要上了台,她就是要精煉、明晰與克制。

SHE(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將這份反覆出現的貴族式優雅,以及前/後台的明確區分,連結回葉名樺在《SHE》中口述的習舞經驗,不難發現,那個曾發下豪語說自己只跳芭蕾的小女孩,即便在面對眾多現當代舞的人物與身體形象,她的選擇,依然「很芭蕾」。這股芭蕾精神,可謂是《SHE》的骨幹,不僅構成了葉名樺對舞蹈人物的臨摹筆觸與空間配置,也形成作品推進的主要動力:在眾多視線(自我、現場觀眾、舞蹈前輩)的凝視中,以「扮裝成為角色」的方式,作為尋找自我、定位自我、建構自我的路徑。換言之,即便《SHE》裡不以芭蕾的外在動作或符號為基底元素,但芭蕾早已內化成作品的所思所想與精神氣質。

於是,將《SHE》的芭蕾精神,對應回葉名樺在演前訪談曾提及的「曾志在成為芭蕾伶娜的我為何如今不是?」【1】或許構成了另一層回答:有沒有成為芭蕾伶娜、有沒有繼續跳芭蕾、芭蕾被怎麼評價,其實已不再重要,畢竟舞蹈能種在身體裡的,更多時候是一種思維。當這樣的思維能被有意識地看見與運用,舞蹈,可以不只是動作的語彙,而更能成為創作的方法,看待世界的方式,架構歷史的史觀,以及,人可以怎樣的活著。

註釋

1、陳雨汝,〈拜請眾伶娜,渡我身中的每一個她:編舞家葉名樺《SHE》〉,網址:https://www.artsfestival.taipei/blogContent.aspx?ID=929

《SHE》

演出|葉名樺
時間|2020/09/05 15:30
地點|臺北試演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本舞透過觀看與被看、凝視的多層次指涉,以宛若拍片片場一般靈活穿越不同的時間和空間,打開了對舞蹈劇場表演形式的想像──而這一切多層次私密的親暱展演,正是藝術家對女性編舞者的重新省思與致敬,恰如其名「SHE(她)」──葉名樺為台灣編舞的歷史,寫下了長期被人忽視的女性面向。(張懿文)
9月
15
2020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