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開玩笑說,台灣人血液裡流有一種「雖敗猶榮」的精神。和魯迅形容中國人的阿Q式精神勝利法不同,最早,這句話是從運動賽事出來的(特別是總能凝聚民族情感的棒球場),用來指那些實力差距很大的國際賽事,總是期待奇蹟能降臨我方選手,爆氣演出,以奇兵奇招擊敗對手。爆氣的機會不是沒有,但往往在最後關頭敗陣,依舊不敵對方訓練紮實的成果。這般帶著點無奈的自嘲,令人驚覺台灣史正是一部雖敗猶榮的故事集,充滿贏不了的戰役,連帶地也渲染至以史為本的通俗文學、戲劇作品(信手拈來就有《賽德克巴萊》、《KANO》、《一八九五乙未》等作品),只能在劇情中歌頌贏不了的「雖敗猶榮」。而衛武營委託奇巧劇團創作的《鞍馬天狗》,也理所當然列隊加入這條脈絡。
儘管故事取材自日本大佛次郎(1897-1973)同名小說,編劇劉建幗卻將其改編為台灣觀眾再也熟悉不過的劇情架構。外來政權軍府大軍殲滅了玉沙國,強迫玉沙國人民改姓名、改衣裝、改語言,還要求被滅國的能人志士效忠新政府,鑄刀家族只能改鑄武士刀,剩下不願歸順的義士們祕密結社和政府對抗。架空的背景設定,無疑是台灣歷史映照。玉沙國角色都擁有兩個名字(或是用兩種語言發音的名字),更是台灣人直到今日都難以跳脫的雙重身分宿命,彷彿我們非得在這樣混雜、快速切換的語境中,才能夠定義我們自己。然而,劇中主角宗房/鞍馬天狗(李佩穎飾)不再是原著中神出鬼沒、武功高強的蒙面俠客,得以承擔人民所有的期望。相反的,他卻是個功夫不怎麼樣,空有滿腔悲憤卻無對應實力,靠著「半神半妖」的天狗法力與敵軍對打,實力懸殊又時運不濟的弱腳英雄(「反」英雄),除了等待神蹟降臨,別無他法。
資源懸殊,時運不濟,卻非得一搏的,並不只有宗房而已,還有面對強敵環繞卻積極圖強的台灣劇場。不可能而為之的奮戰精神,怎麼看都像是在說胡撇仔戲:日治時期傳統戲曲被打壓而變異形成的獨特劇種,在今日我們試圖找尋台灣劇場精神時,重新浮上檯面。如今的胡撇仔不再只侷限於當年「歌仔戲演員必須在小喇叭和爵士鼓的伴奏下,穿著和服帶著武士刀演出」 [1],更參雜了這數十年來隨著政權、文化更迭,甚至異國娛樂文化滲入後,在這塊土地上各自起落的歌仔戲、搖滾樂、豫劇、新編戲曲、寶塚等形式風格。以台灣獨有的紛雜元素拚貼、混搭、變身、快速切換,彷彿也成了眾人等待的「天狗」神蹟,帶領著我們從要什麼沒什麼的貧瘠環境中,殺出一條生路。
平心而論,奇巧劇團這幾年作品(無論是否被歸類為胡撇仔,或是類似形式的傳統劇種跨界拼貼)在音樂與劇情上都展現出強烈企圖與不凡格局,在廣義的大型台灣音樂劇 [2]族譜中實屬難得。以此劇《鞍馬天狗》為例,講述的並非傳統忠孝節義的俠客故事而已。隨著劇情推展,「天狗」(劉建華飾)不再只是神妖現身,他更有可能只是宗房想像出來的角色,甚至是宗房個人意志所幻化的人形。劇末並未提供答案,反而在虛實轉換間讓正邪對立的傳統敘事,有了另一層解讀空間。此外,故事是由說書僧人(韋以丞飾)倒敘宗房之言,層層轉述下不但真假難辨,更藉此疊合了分屬想像、真實、故事、與角色心理的四重世界。包覆在武俠奇想下的,實為一場關於「心魔」之爭戰。而這「心魔」既是無法攻克的敵人,同時也是無法改變的過往遺憾。
在這四重世界間遊走的,是胡撇仔游離幻化的混搭精神。說是「胡撇」,卻是亂得有理,絕非胡亂拼湊而已。劇中以天狗兒歌開場,此音樂主題並以相同或不同形式反覆出現,將「天狗」形象與宗房葬身火窟的妹妹相連結,也讓兩個故事版本(天狗為傳說或想像)彼此呼應。此外,「天狗」是唯一在音樂上享有極大自由度的角色,不但淋漓盡致地挖掘了劉建華嗓音之各種可能性,從豫劇、新編、流行搖滾、電吉他嘶吼搖滾,每一次出場就是一種曲風,與多變的服裝造型搭配,突顯了山林間無人得知真面目的謎樣神妖形象。與之相對的,還有大都以歌仔調為主的玉沙國方,與唱著日本熱血動漫式整齊劃一、精神抖擻曲調的軍府忍者「新玄組」。而從頭至尾貫串全劇的,則是由尺八與三味線點綴的日式曲調,陪襯著各式混雜音樂元素,一再提醒著觀眾故事背景是那遙遠東洋的神祕國家。
然而,在《鞍馬天狗》強烈企圖下,我也好奇著另一個問題:當胡撇仔已然成為一種劇種,有著自己鮮明的美學語彙時,它的下一步在哪裡?其本質上的混亂、冒險、張狂,是否也到了可以「定下來」的階段,找到一種更細膩卻不失生命力的純粹調性,而不僅僅只是信手捻來的將就而已?以胡撇仔持續取經的寶塚為例,其在通俗、流行、傳統、甚或西化的影響間揉雜,以混種為原生,卻發展出極致且純粹的形式風格。相較之下,胡撇仔是否該就此滿足於混搭所帶來的驚喜,還是可以再進一步,讓混雜成為精心算計的調配比例,而非只是即興碰撞的過程?舉例來說,《鞍馬天狗》的影像投影有著濃濃的水墨風格,渲染的黑白線條暗示了山林傳說的難以捉摸,但整體舞台布景又以浮世繪的多彩構圖元素為主,明顯不在同一視覺脈絡中。或以音樂為例,現場演奏與預錄電子樂器在音色上有著不小落差,而除了幾位主要角色一氣呵成的精采身段外,群舞/武場面總是少了點「合樂」的化學作用(不只是跟著拍點節奏而已,而是身段是否能呼應音樂的質感,是乾脆,是圓滑,是交錯,還是靜止不動),更有好幾次連燈光也和音樂各說各話,數度飾演宗房的李佩穎還在拉漂亮尾音就直接暗場,或是樂曲激昂俐落結束時,燈光才三三兩兩地收掉。挑出這些技術層面小細節並非只是雞蛋挑骨頭,或是「瑕不掩瑜」之餘的感嘆,而是想起了許多創作者總奉為圭臬的一句話:「魔鬼藏在細節裡」。在耳目一新的格局企圖下,若這一切細節都能做到極致,會不會讓胡撇仔的混搭融合更有能量,得以在自由碰撞的驚喜與細膩調配的風格細節中達到平衡?
這大概是為何《鞍馬天狗》讓我想起了「雖敗猶榮」的民族情結,不僅只是劇中劇情走向而已。以這詞比喻《鞍馬天狗》,並不代表這齣作品是失敗的。恰恰相反,「雖敗」是因為環境資源的現實限制,但卻依然能就著現有狀況,做到超乎想像的好,所以才「猶榮」。一代又一代的台灣史如此,身為賠本生意的劇場藝術也如此。正如劇中開放式結局,看似毫無勝算的戰役是否能再次出現天狗奇蹟相救?別忘了天狗也許只是宗房投射的想像。我們期待奇蹟,但奇蹟也只能靠自己。
註釋
1、引自【衛武營本事】中〈衛武營藝術祭 | 你知道歌仔戲,但你知道胡撇仔?看《鞍馬天狗》的天才七問〉一文http://blog.waf.org.tw/2016/11/02/%E8%A1%9B%E6%AD%A6%E7%87%9F%E8%97%9D%E8%A1%93%E7%A5%AD%E4%BD%A0%E7%9F%A5%E9%81%93%E7%9A%84%E6%AD%8C%E4%BB%94%E6%88%B2%EF%BC%8C%E4%BD%86%E4%BD%A0%E7%9F%A5%E9%81%93%E8%83%A1%E6%92%87%E4%BB%94%E5%8A%87/
2、在此非單指美國百老匯式的音樂劇,而是以音樂為重要敘事元素的劇種。事實上,胡撇仔一字正來自日文發音的「opera」,可說也與百老匯式音樂劇同源。
《鞍馬天狗》
演出|奇巧劇團
時間|2016/10/19 14:30
地點|大東文化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