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極其輕盈卻又雋永的幽會。
疫情之下,台南藝術節策展人周伶芝今年以「為了在此相遇」為題,提取地方記憶與群體意識等維度,透過藝術節的舉行省思當代的存在與距離感知。《香蘭男子電棒燙》(以下簡稱《香蘭》)作為其中一檔發生在城市核心地區的節目,不僅製造了觀眾之間的偶遇、群眾與土地移動的相遇,更積極創造迅速變遷的當代與正在消融的集體記憶,彼此之間交互觸摸的經驗。當記憶已不受時空限制,可於線上存取並大量生產、複製與分享時,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來到記憶的物質空間現場?這齣移動於市場內外、上下的肢體喜劇,又帶來了什麼啟示與有限性?於體驗與觀看而言,《香蘭》是否也回應了當前何種現象並試圖質疑與對話?
筆者所購買的票券包含理容體驗,開演時與其他觀眾起始動線略有不同,被直接帶上二樓「香蘭男子電棒燙」店內進行服務,以下將由此經驗展開書寫(事後詢問,其他觀眾於市場一樓繞行觀看後,步上二樓將看見筆者於店內接受理容服務的最後階段)。整間店僅有一張理容椅,主人蘇霞(朱殷秀飾)【1】的簿子上今日也只有一位預約。空間不算大,卻在她奉上一杯熱茶、為筆者眼簾覆上盈黃濕熱毛巾後,產生一股極其強烈的「尊爵」體感,獨享著難得地安穩、寧靜與鬆弛。雖閉眼,透過按摩勁道與速度層次變化仍可體會其蒼蒼白髮、佝僂緩步外表下的心理狀態,有多麼無奈、凋零與哀戚。歲月不僅逐漸帶走身體功能,也迅速地破壞理容產業在人們心中非凡的地位,成為邊緣。步出店家走入群眾,所有人抽籤兵分兩路,跟著角色,筆者再度回到原店內,身分已然交疊(被觀看者也具觀看者身分)。學徒陳曉邸及陳昭雄(陳敬皓及羅弘昇飾)先後入內,打卡、放廣播、清潔,教學相長,我們可見在誇張開放的肢體動能延續中,打破兩人磨練毛巾折置嬉鬧的,即是挾有哀氣入內翻看預約本的店主蘇霞。晃動的立燈成為最具象的嘲諷,慘淡生意下,她只得趕走年輕學徒,攤出本劇之衝突:有人想學卻鮮少來客,寫著休息中的紙,翻面則是「頂讓」的字眼。學有所成的學徒一陣徐風、浪漫、耀眼的榮景回顧(分別以吹風機、紙花、噴霧罐對準蘇霞製造幻見),也喚不回蘇霞的心意,她不只想退休,更認為理容院早已走上末路。劇中幾度出現的風鈴聲為環境瀰漫著「有人進出」的動態觸感,然空間中寥寥無幾甚至年歲已高的人影,彷彿據實回應著店家或產業逐漸衰敗的事實。
置身現場,令人不再視其文本的虛構性與觀者之間所建立的界線有所距離,尤以幾處精湛的場面調度深有所感:觀眾看見筆者於店內實際理容後加入觀者隊伍、蘇霞於店外廊道準備飼料並成功誘引暗處野貓親近、閒來無事坐於一隅的老者廖金勇現場泡茶凝視眾人飲用、生活於場景空間內的原居民自在地移動與進出。將觀者體感的「觸覺」擺置於首,再疊加視覺、聽覺、嗅覺與味覺幾項劇場慣常的感受層次,身體與空氣、角色、環境不斷接觸摩擦,自然地切入文本脈絡,觀眾個人性的接觸經驗於是成就了群體性的集體意識與氛圍共感。也就是說,所有人在可見視野內的「行」、「動」都成為文本內交互推進的一環且是可被指稱的戲劇動作。
一度,甚至強烈感受到被觀看的主體早已置換,我們才是一直被注意的主角,就連老舊的市場建築體也全面性地包覆注視著。會有這種感受,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斜槓青年創作體安排《香蘭》所有表演者戴上不成比例的風格化全頭面具(比例較身體大),上頭兩圈偌大的深邃眼眶(沒有眼珠),宛如移動式的複眼鏡頭,他們既代表了環境裡被凸顯的關鍵性角色視角,同時無助而空洞的神情正抽空了靈魂,提供觀者詮釋在無語的肢體表現裡,那份喜感背後的哀傷所映照的觀者自我覺察,以他者化的角色語境來處理內在情感糾結,特別是生命裡那些成長、戀愛及放下的糾結記憶。黃郁婷所設計製作的面具在不同角度下(經由表演者頭部的運動結合肢體動作)可呈現出繁複多樣的情緒表情,尤以蘇霞面具的大八字眉骨所表現的哀、喜、怒、慌,搭配其因移動而不斷輕曳的黑白碎花裙擺,在僅有微光綴飾的深邃廊道駝背行走時,角色外在豐富的層次令人深刻至極。雖說表演者的面部表達被剝奪,卻也豐富了對整尊角色結合所在環境的整體觀看。這場幽會的對象既含觀者與空間、觀者與角色,也潛藏著觀者連結自身的私密對話。顯然,來到現場不僅只為凝視環境氛圍,更是為了喚醒與自己相遇的可貴。這是線上展演蓬勃發展的此刻,彌足珍貴的經驗。
事實上,「香蘭男子電棒燙」商家原非真正的理容院,而是本劇合作藝術家黃崇堯因不捨位在台南的香蘭理髮廳即將歇業,主動製作印有「純」字的衣服贈與店家,因名聲遠播進而成立一處以販售相關服飾、包包等商品的空間,同時也是推動台南理容文化與精神的平台(故店內有一張理容椅便不足為奇)。創作統籌朱怡文由此店出發,至台南幾家尚在營業的理容、理髮店實地調查與創作,進而與演員完成本劇同名演出文本。儘管創作似乎頗有文化再現、承襲、創造的清楚脈絡,地方感因溫度、微光、味道、氣息等細節處理而無處不在(如巨大音響十分細心地以鍋燒意麵紙箱藏匿),且觀眾移動動線規劃與空間運用耐人尋味(觀看過程始終保有四處皆有戲、未知其所在的好奇與驚喜感),特別是蘇霞走回家中料理、起舞,展演內心的櫥窗觀看視角,以及穿梭自如的女孩奈奈子(周韋廷飾)突然迸出,領眾人步上閣樓狹小閨房共寫情書的夢幻情趣。無論是「香蘭男子電棒燙」商家抑或本劇《香蘭》節目演出,永樂市場老舊環境的可塑性展現,皆啟發觀者對於黯然失色的都市邊緣角落靈光乍現的契機。
然而,空間的老派是被挪移、擺置、再造而來,文本所敘故事是否曾發生於此難以自演出中窺見,於是「香蘭男子電棒燙」劇名的精神性對應空間的歷史感中間似乎隔了一層真空狀態。換句話說,空間所乘載的故事含量未能有效提供俱足的深度存在感,始終覺察也默認著不論虛實,我們不過是欣賞一齣「在這裡發生」的環境劇場演出,空間徒留「空場」性質,任憑藝術家將其綴飾、營造、拼貼、指認。當文本聚焦在從過去走向未來的「地方變遷史」過程,不免擴大對於事件所在之處真偽的幻覺建構。試想:倘若文本搬至尚在營業的老舊理容院演出,整體情境將有何變化?對應今年藝術節母題「為了在此相遇」觸及的核心:地方與歷史、身體與記憶,「地方」的想像可有多廣?又或者,如何讀取空間記憶取決於氛圍建立是否合乎期待,而非該地方本身既有的歷史脈絡被展演或接露與否?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選擇永樂市場整體建築作為演出場地,比起單一理容店家更能豐富地方感的營造空間,並且足以讓觀眾建立漫步地方的生活感及身體感。簡言之,空間物質化所帶來的有限性,是其通往無限敘事的起點。黃光、熱毛巾、熱茶、人情,這些被安排好、無所不在的溫度,再再推進《香蘭》立足於此展演的可能性與接近紀實的程度。重複性觸摸促成的溫度傳遞、經驗累積,逐漸使人沉浸其中、信任彼此,一如理容服務流程中,理容師與顧客之間的關係開展。
最後,蘇霞決定將店家鑰匙轉交學徒,拾起一只皮箱愉快共舞並輕輕地自二樓步下,朝上揮手道別走入人群。接著,輪到觀眾步下,轉面朝上向所有角色道別並離場。如此收尾銜接處理,似乎對應到今年一場全球性瘟疫所引起地關店風暴,我們永遠無從預知風向將如何流轉,而提前選擇或不選擇是否展開行動,因為變因將接踵而至,躊躇不前只怕生命有限,何時應當止步、轉向,取決於對生命的肯認程度,那怕年事已高也未必嫌遲。《香蘭》為我們展示一項夕陽產業所能抵達的距離,從產業沒落、保存精神轉開文創商店,到斜槓青年創作體與「香蘭男子電棒燙」合作創作本劇,地方的溫度持續保溫,可能性的創發與如何抉擇息息相關,也許選擇放下或重新出發並非可惜,應該質疑的是:什麼阻礙著我們難以面對時局變遷的必然性?
註釋
1、文中所出現的角色名稱,皆由節目單介紹所得知,並未於劇中實際被說出。
《香蘭男子電棒燙》
演出|斜槓青年創作體
時間|2020/11/21 20:00
地點|台南永樂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