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的菲絮,合南地《蘭語》
3月
14
2019
蘭語(合南地劇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62次瀏覽
陳韻文(特約評論人)

合南地劇團是由一群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和東方科技大學表演藝術學位學程的學生和系友所組成的,年輕的他們相信「在南部還有更多藝術開枝落葉的可能性」,自期「成為這個地方的藝術深耕者,以及部分表演形式的推動者,挖掘出這座城市裡各種還尚未被人道出的人文故事」。【1】「合南地」實為團長鄭宇淑的母親菲律賓姓氏Hernandez的諧音,而《蘭語》即是她企圖延續畢業製作《島語》(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第七屆藝動城堡,2016)對新住民處境的關注,結合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圓夢基金得主鄒佳晶《家,2340的尋根之旅》(2018)的影像,進一步探索「新二代」自我認同的作品。

近年來,新移民和新二代陸續以角色或是演員的身分在臺灣的舞台上現身,讓觀眾正視也認識為臺灣土地挹注人文能量的新成員,由詹傑編劇、鄭嘉音導演的《微塵.望鄉》(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2017),以紮實的田野調查為根基,通過劇中角色新二代馬莉莉和越南看護阮氏寶枝之間的互動與連結,細膩牽引出移人在遷徒與抵返之間的內外在張力,即是內容形式俱為精彩的佳作。本劇《蘭語》的外文標題為「Bahay with root」,混用了菲律賓語的bahay(意思是「家」)和英文的root,一來提示鄭宇淑的「母語」,二則破題點出全劇「尋根」的題旨,我相當好奇身為新二代和本劇編導的她,會就「新二代身分認同及全球人口遷移現象」【2】提出何種觀點,又會如何調度舞台畫面,讓演員和影像互文對話。

一進劇場所見,是幾片前後錯落垂掛的白色簾幕,中舞台區面幅相對寬大,上舞台和左右舞台區則為窄長,在藍色光暈下,投影著橫向的波浪紋。演出由影像揭開序幕,膚色黝黑的耆老娓娓道來菲律賓巴丹島與蘭嶼部落通婚的古老傳說-喪妻多年的巴丹男人到附近的島嶼尋找第二春,最終在蘭嶼找到一位守寡的女人,當結為連理的兩人離開蘭嶼時,女人的孩子在岸邊為著母親改嫁給來自遠方的男人而哭泣……當投影燈漸收,主要的角色曉琪著姻脂紅衣裙從上舞台現身,她緩步走著,伸出手似乎在探索,六位歌舞隊演員陸續登場,穿梭於簾幕間的肢體宛若微風簇浪,將曉琪帶到了下舞台。歌舞隊將時間帶到了一九八九年,說道在那一年,第一顆GPS工作衛星發射成功、任天堂發行Game boy、誠品書店創立……,曉琪的母親也從菲律賓嫁來了臺灣,曉琪接敘自己在五年後出生,混血兒的五官與母親是菲律賓人,讓她經常被問:「妳是臺灣人嗎?」以及遭受到一些特殊的對待。經由歌舞隊說演和投影列舉歧視字句後,曉琪問:「到底怎麼樣,才算是臺灣人呢?」緊接著這關鍵提問的是影片,畫面中鄒佳晶略有不平地說著自己和媽媽「回家」,結果被老師在背後奚落是「出國玩」,隨即曉琪便在字幕與歌舞隊身影交錯中,以菲律賓語抒情唱出Isda(魚):「我們有脾氣有憤怒,只是不夠勇敢;我們有愛和淚水,只是別人以為我們很另類;於是選擇當一條魚,跟著海而去。」

其後的戲,不脫上述影像與表演交錯的插曲式結構。鄒佳晶的影像帶觀眾認識到菲律賓語和達悟語彼此相近,巴丹島和蘭嶼僅一百四十五公里之遙,但卻因為現代國界的限制,使得來自巴丹島的麗塔阿姨,在先生顏福壽和兩個女兒的陪伴下,必須輾轉於陸海空交通、經歷共兩千三百四十公里的旅程,才能與分隔三十年的家人重聚,而她分別在兩個島嶼上生活的女兒們即使初次相遇、語言不通,卻彼此感到熟悉親近。藉由演員的獨白、對話、歌舞隊幫襯,投影詩文和飛魚的意象,觀眾看到成長中的曉琪想要撕掉自己「新」住民的標籤,一度嘗試從書本和臺灣與菲律賓原住民傳說中重構自我認同,卻迷失在「臺灣人」、「原住民」與「新住民」交織的叢結中,直到母親點醒:「妳的身分不來自書裡!」,才逐步通過母親及其所屬文化的遊戲與歌謠、自己少數幾次回菲律賓外婆家時的美好記憶,和上述麗塔阿姨等活生生有溫度的人和故事,明白自己承繼了父母親雙方的血脈,既是臺灣人,也是菲律賓人。

全劇敘事性大於戲劇性,畫面多於動作,多是由曉琪的獨白啟承影像或帶出與母親互動的場景,歌舞隊應之,沿用了該團「呼吸劇場」持續操作的一人一故事劇場形式(playback theatre),但從「觀眾分享一則自身真實的故事,表演者將它包裝成一個表演」【3】,變成了主角表述思維與感受,歌舞隊以身體動作與聲音語言回應,並摘除了該形式中原本負責調節敘事與表現形式的引導者。一人一故事劇場珍貴之處,在於打開劇場對話與共創的空間,使故事與表演或是不同觀眾的故事與故事之間產生共振效應,「用故事來服務彼此」【4】,是以讓數個觀眾說故事,甚於單一故事的深掘,這對於在眾人前召喚真實經驗的觀眾來說,毋寧提供了保護。然而,在《蘭語》中,這種插曲式、主角說而後演的結構,不僅抑制了角色發展以及觀眾建立對角色的認同,由於曉琪是全劇的單一敘事者,觀眾除了偶爾從她母親那兒獲得不同觀點,幾乎無法扣連到她所身處的更大世界,或透過事件與行動認識她沒有向觀眾揭露的自己。如是,曉琪尋根與身分認同的議題,被化約成向內探求的絮語,存於當事人一念之間,母親及其母國亦被理想化地塑造。相較之下,《家,2340的尋根之旅》影片中的真實人物與情感似乎更顯動人。這麼說並未否定演員的努力。我特別喜歡全體演員在舞台上唱、玩菲律賓的拍手舞之歌(Tong, tong, tong, tong),充滿著歡愉的能量和自發的靈敏,反映出合南地劇團從去年成立運作以來,通過培訓課程和互動式劇場演出所培養出的默契。此外,飾演曉琪的黃楚媛以菲律賓語演唱劇中多首歌曲,飾演母親的吳宜穎以菲律賓腔在對話中混用中、英、台語,歌舞隊跳著舞蹈設計雙伊蓮援引的達悟族長髮舞,呼應戲劇設定,同時為觀眾的聽覺和視覺經驗提供了較為豐富的層次。

總的來說,這個製作觸動我的並非來自於表演本身-在演後座談聽鄭宇淑自陳從《島語》探討新住民社會處境到《蘭語》聚焦新二代心理的創作計畫,回家細閱節目冊關於菲律賓、南島語系、蘭嶼與巴丹島兩地通婚傳說與達悟族長髮舞的介紹文字,又從電台訪談得知合南地劇團副團長彭漪婷和行政統籌歐立傑實為活躍於南部劇場的青年才俊【5】,對照高雄市長日前有關菲律賓擔任英文師資的歧視言論,益發看見這齣創團作在聚合能量與跨越邊界的意義。衷心期盼劇團生根與深耕,善用青春的能量暨跨文化的興趣與優勢,創作出更加深刻、成熟的作品。

註釋

1、Hernandez/合南地劇團簡介,收於《蘭語》節目單。

2、《蘭語》宣傳文字,刊於兩廳院,《Open Arts 藝文指南針》,2019年3月號,頁21。

3、同註1。

4、 賴淑雅(2005),一人一故事劇場,收於《區區一齣戲:社區劇場理念與實務手冊》,頁115。

5、合南地劇團 在《蘭語》尋根、找尋那身分認同。國立教育廣播電台Tea Time時光,2019/02/27。網址:https://bit.ly/2FdMnJz

《蘭語》

演出|合南地劇團
時間|2019/03/09 14: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戲劇裡面有它自身的行動可能、實踐想像的美學空間,甚至引我們進一步擴展對於這個世界的思想。可惜的是,《噤。濤聲》 跨島計畫放掉了一次「跨」的契機。
10月
03
2025
簡言之,即使相關細節已被檢驗紀錄,無論政治人物如何宣示「這是我們共同的歷史」,左右、統獨、分合的不同立場,仍然影響了民眾對誰是「我們」、有無「共同」、「歷史真實」的思考
10月
01
2025
《噤。濤聲》中,演員的表演細膩深刻,直搗人心。然而,語言的高度詩化,讓我僅能沉浸在角色的狀態和整體的氛圍,對於其中所指涉的真實歷史事件,則難以辨認出具體細節,進而拼湊出全貌。
10月
01
2025
這部作品不僅對「器官買賣」有所批判,更指向現代社會裡「人被工具化」的現實狀態:在我們每天經歷的日常中,我們究竟擁有多少真正的選擇?
9月
30
2025
必須承認,群體確實共享某些社會性與制度性的排除處境,但劇作將新住民、新二代與移工的創傷經驗一次性並置,雖具野心,卻模糊了三者在身分上的眾多差異:婚姻移民、跨國婚姻家庭子女與勞動移工本就屬於不同脈絡,更遑論不同來源國之間的內部差異。
9月
26
2025
《一個公務員的意外死亡》最可貴之處,在於它把制度批判落在人身上。它不是抽象的權力結構圖譜,而是一張張被擠壓到極限的面孔。筆者認為,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手法讓我們不至於陷於同情的淚水,而是被迫帶著清醒去思考行動
9月
25
2025
在多重尺度與維度的探索之中,她的身體如同一道不合時宜的縫隙,擾動了原本被數位粒子維繫的感官秩序。然而這縫隙隨即被填平,她又迅速地消融,回歸於粒子的均質之中。於是問題不僅是「舞者在何處」,而更是「舞者是什麼」。
9月
24
2025
筆者認為這齣戲的餘韻對我而言並非悲傷,而是寒意。這份寒意並非臺灣家庭獨有的宿命,而是當代世界劇場一再重複的主題:從美國到東亞,家庭故事經常成為社會制度暴力的縮影。《八月,在我家》讓我們看見,即使文化背景不同,那種身不由己的牽絆,卻在全球觀眾之間產生共鳴。
9月
22
2025
本劇將散文當作抒情的媒介,也就是作為表達個體情感及傳達概念的工具,同時低限度處理言說主體(角色)的特殊性,讓語言成為真空的、沒有物質基礎的抽象概念堆疊,看似觸及許多議題,實則遮蔽了特定話語及其意識形態。
9月
1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