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的菲絮,合南地《蘭語》
3月
14
2019
蘭語(合南地劇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74次瀏覽
陳韻文(特約評論人)

合南地劇團是由一群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和東方科技大學表演藝術學位學程的學生和系友所組成的,年輕的他們相信「在南部還有更多藝術開枝落葉的可能性」,自期「成為這個地方的藝術深耕者,以及部分表演形式的推動者,挖掘出這座城市裡各種還尚未被人道出的人文故事」。【1】「合南地」實為團長鄭宇淑的母親菲律賓姓氏Hernandez的諧音,而《蘭語》即是她企圖延續畢業製作《島語》(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第七屆藝動城堡,2016)對新住民處境的關注,結合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圓夢基金得主鄒佳晶《家,2340的尋根之旅》(2018)的影像,進一步探索「新二代」自我認同的作品。

近年來,新移民和新二代陸續以角色或是演員的身分在臺灣的舞台上現身,讓觀眾正視也認識為臺灣土地挹注人文能量的新成員,由詹傑編劇、鄭嘉音導演的《微塵.望鄉》(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2017),以紮實的田野調查為根基,通過劇中角色新二代馬莉莉和越南看護阮氏寶枝之間的互動與連結,細膩牽引出移人在遷徒與抵返之間的內外在張力,即是內容形式俱為精彩的佳作。本劇《蘭語》的外文標題為「Bahay with root」,混用了菲律賓語的bahay(意思是「家」)和英文的root,一來提示鄭宇淑的「母語」,二則破題點出全劇「尋根」的題旨,我相當好奇身為新二代和本劇編導的她,會就「新二代身分認同及全球人口遷移現象」【2】提出何種觀點,又會如何調度舞台畫面,讓演員和影像互文對話。

一進劇場所見,是幾片前後錯落垂掛的白色簾幕,中舞台區面幅相對寬大,上舞台和左右舞台區則為窄長,在藍色光暈下,投影著橫向的波浪紋。演出由影像揭開序幕,膚色黝黑的耆老娓娓道來菲律賓巴丹島與蘭嶼部落通婚的古老傳說-喪妻多年的巴丹男人到附近的島嶼尋找第二春,最終在蘭嶼找到一位守寡的女人,當結為連理的兩人離開蘭嶼時,女人的孩子在岸邊為著母親改嫁給來自遠方的男人而哭泣……當投影燈漸收,主要的角色曉琪著姻脂紅衣裙從上舞台現身,她緩步走著,伸出手似乎在探索,六位歌舞隊演員陸續登場,穿梭於簾幕間的肢體宛若微風簇浪,將曉琪帶到了下舞台。歌舞隊將時間帶到了一九八九年,說道在那一年,第一顆GPS工作衛星發射成功、任天堂發行Game boy、誠品書店創立……,曉琪的母親也從菲律賓嫁來了臺灣,曉琪接敘自己在五年後出生,混血兒的五官與母親是菲律賓人,讓她經常被問:「妳是臺灣人嗎?」以及遭受到一些特殊的對待。經由歌舞隊說演和投影列舉歧視字句後,曉琪問:「到底怎麼樣,才算是臺灣人呢?」緊接著這關鍵提問的是影片,畫面中鄒佳晶略有不平地說著自己和媽媽「回家」,結果被老師在背後奚落是「出國玩」,隨即曉琪便在字幕與歌舞隊身影交錯中,以菲律賓語抒情唱出Isda(魚):「我們有脾氣有憤怒,只是不夠勇敢;我們有愛和淚水,只是別人以為我們很另類;於是選擇當一條魚,跟著海而去。」

其後的戲,不脫上述影像與表演交錯的插曲式結構。鄒佳晶的影像帶觀眾認識到菲律賓語和達悟語彼此相近,巴丹島和蘭嶼僅一百四十五公里之遙,但卻因為現代國界的限制,使得來自巴丹島的麗塔阿姨,在先生顏福壽和兩個女兒的陪伴下,必須輾轉於陸海空交通、經歷共兩千三百四十公里的旅程,才能與分隔三十年的家人重聚,而她分別在兩個島嶼上生活的女兒們即使初次相遇、語言不通,卻彼此感到熟悉親近。藉由演員的獨白、對話、歌舞隊幫襯,投影詩文和飛魚的意象,觀眾看到成長中的曉琪想要撕掉自己「新」住民的標籤,一度嘗試從書本和臺灣與菲律賓原住民傳說中重構自我認同,卻迷失在「臺灣人」、「原住民」與「新住民」交織的叢結中,直到母親點醒:「妳的身分不來自書裡!」,才逐步通過母親及其所屬文化的遊戲與歌謠、自己少數幾次回菲律賓外婆家時的美好記憶,和上述麗塔阿姨等活生生有溫度的人和故事,明白自己承繼了父母親雙方的血脈,既是臺灣人,也是菲律賓人。

全劇敘事性大於戲劇性,畫面多於動作,多是由曉琪的獨白啟承影像或帶出與母親互動的場景,歌舞隊應之,沿用了該團「呼吸劇場」持續操作的一人一故事劇場形式(playback theatre),但從「觀眾分享一則自身真實的故事,表演者將它包裝成一個表演」【3】,變成了主角表述思維與感受,歌舞隊以身體動作與聲音語言回應,並摘除了該形式中原本負責調節敘事與表現形式的引導者。一人一故事劇場珍貴之處,在於打開劇場對話與共創的空間,使故事與表演或是不同觀眾的故事與故事之間產生共振效應,「用故事來服務彼此」【4】,是以讓數個觀眾說故事,甚於單一故事的深掘,這對於在眾人前召喚真實經驗的觀眾來說,毋寧提供了保護。然而,在《蘭語》中,這種插曲式、主角說而後演的結構,不僅抑制了角色發展以及觀眾建立對角色的認同,由於曉琪是全劇的單一敘事者,觀眾除了偶爾從她母親那兒獲得不同觀點,幾乎無法扣連到她所身處的更大世界,或透過事件與行動認識她沒有向觀眾揭露的自己。如是,曉琪尋根與身分認同的議題,被化約成向內探求的絮語,存於當事人一念之間,母親及其母國亦被理想化地塑造。相較之下,《家,2340的尋根之旅》影片中的真實人物與情感似乎更顯動人。這麼說並未否定演員的努力。我特別喜歡全體演員在舞台上唱、玩菲律賓的拍手舞之歌(Tong, tong, tong, tong),充滿著歡愉的能量和自發的靈敏,反映出合南地劇團從去年成立運作以來,通過培訓課程和互動式劇場演出所培養出的默契。此外,飾演曉琪的黃楚媛以菲律賓語演唱劇中多首歌曲,飾演母親的吳宜穎以菲律賓腔在對話中混用中、英、台語,歌舞隊跳著舞蹈設計雙伊蓮援引的達悟族長髮舞,呼應戲劇設定,同時為觀眾的聽覺和視覺經驗提供了較為豐富的層次。

總的來說,這個製作觸動我的並非來自於表演本身-在演後座談聽鄭宇淑自陳從《島語》探討新住民社會處境到《蘭語》聚焦新二代心理的創作計畫,回家細閱節目冊關於菲律賓、南島語系、蘭嶼與巴丹島兩地通婚傳說與達悟族長髮舞的介紹文字,又從電台訪談得知合南地劇團副團長彭漪婷和行政統籌歐立傑實為活躍於南部劇場的青年才俊【5】,對照高雄市長日前有關菲律賓擔任英文師資的歧視言論,益發看見這齣創團作在聚合能量與跨越邊界的意義。衷心期盼劇團生根與深耕,善用青春的能量暨跨文化的興趣與優勢,創作出更加深刻、成熟的作品。

註釋

1、Hernandez/合南地劇團簡介,收於《蘭語》節目單。

2、《蘭語》宣傳文字,刊於兩廳院,《Open Arts 藝文指南針》,2019年3月號,頁21。

3、同註1。

4、 賴淑雅(2005),一人一故事劇場,收於《區區一齣戲:社區劇場理念與實務手冊》,頁115。

5、合南地劇團 在《蘭語》尋根、找尋那身分認同。國立教育廣播電台Tea Time時光,2019/02/27。網址:https://bit.ly/2FdMnJz

《蘭語》

演出|合南地劇團
時間|2019/03/09 14: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