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簡潔,幾根懸掛的木條組合成抽象的屋脊,四個點垂墜繩索,築成了家的梁柱,一桌二椅在家的核心,上舞台處一個衣架子掛滿了各式衣裳,旁邊是個櫃子橫陳著日常生活的各種物件,比如水壺、鍋鏟、梳子、薰香燈……等等。這個抽象、透明的幾何之家,穩穩占住了舞台中軸線,表演開始的時候,一張半透明的塑料布整個覆蓋,觀眾席分布在被覆蓋的「家」的左右與前方兩側,入場時觀眾可以隨意選擇要在哪裡坐定,找一個自己舒服的觀看角度。
演出開始,扮演丈夫的陳懷駿,橫戴日本狐狸妖面具,露出一半人臉,半人半妖的他緩步沿著屋緣行走,一邊訴說著迷惘的自己,一邊忖度著婚姻的意義。到底結婚是為了實現自我人生還是成全他人預期?而繁衍後代如果是為了繼起宇宙之生命,這世道已然崩壞,將一個生命降生至此,往後他帶著防毒面具,與一幫窮苦的孩子一起抱怨父母之時,你又該如何是好?
說時遲那時快,觀眾還在思索這一連串關於婚姻與繁衍的問題當下,半狐半人的男演員便快速將塑料布拉扯下來,刷的一聲,一個「家」露出在我們面前,拿下面具男演員此刻化身全人,走入與對桌的女演員開始了一段對話,女演員賴家萱一身黑色軟呢洋裝,慵懶如貓,盤踞在椅子上,一會兒玩弄玻璃高腳杯,一會兒秋波頻送到男主角這邊,對話開展,我們知道眼前這一雙男女正在蜜月旅行,那是愛琴海邊一個希臘小島,風情萬種的浪漫之旅像極了喜餅廣告會出現的藍白小屋場景,但是很快地對話把我們從雲端拉到地面。因為掉鑰匙的小事引發了男女一連串焦慮,兩個人開始你一言我一相互譏諷,多出來的旅費該誰付?誰的朋友靠得住?而往後的日子又該如何繼續?一個轉折,甜蜜的愛情變成冷酷的墳墓,說穿了,就是通俗劇裡「麵包與愛情」的老梗:到底婚姻是愛情的昇華還是經濟交換的形式?
《婚姻殘景》就主題上來說沒有新意,探索的是現代人面對婚姻生活的矛盾心理,但是就形式呈現來說倒是有許多驚喜之處。首先這是賴家萱與陳懷駿兩人共同編導演作品,兩人在現實生活裡本是夫妻,原來這是兩人給彼此結婚四週年的禮物,唯有劇場夫婦有這樣的餘裕跟勇氣透過戲劇表演去反思日常生活裡的表演。從製作結構來說,《婚姻殘景》善用「生活」與「藝術」的辯證直探劇場藝術「模擬論」(mimesis)的核心本質:到底是藝術模仿人生?還是人生模仿藝術?
這樣的後設意圖在第一段的「蜜月」場景後,明顯表露出來。兩個人突然從腳色跳出,以演員的身分直接對觀眾說話,邀請觀眾隨意更換座位,從不同的角度來觀賞這些婚姻場景。直面觀眾的說詞背後隱含了美學手法的意圖:觀看的方式如何影響我們詮釋眼前這對夫妻的愛情?燈光暗場,兩人的婚姻走入婚後的日子,小夫妻在一次飲食的日常儀式展開瑣碎的對話,關於客戶,關於每日生活的期望,每每丈夫陷入自我懷疑,妻子便以「老師說…」的直銷式正念思考試圖將他拔出絕望境地,如此反覆多次,直到日常生活的儀式顯得荒謬可笑。這是《婚姻殘景》對我而言最值得激賞之處,演員「把玩」看似索然無味的日常對話,反覆實驗其形式與節奏,開展無窮變體過程,提煉出日常生活底下摧毀性的力量。這力量一方面可以將人推入虛無的深淵,一方面卻也潛藏著轉化生命的契機,這是昂希•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對歐洲資本消費社會下日常生活最尖銳的觀察與批判:對他而言,轉化性的力量來自於藝術,以藝術改變生活,最後消除生活的自我異化,讓生活變成藝術,起手式便是以藝術提煉日常生活的瑣碎(triviality)。【1】
《婚姻殘景》提煉生活的瑣碎從看似平淡無奇的元素開始:千變一律的婚姻生活日常對話,熟悉到麻木的文化元素(旅遊場景,《愛的真諦》歌曲使用,直銷語言的置入……),還有男歡女愛的典型通俗劇橋段。然後他們以遊戲的方式,切碎、重複、重組、循環……以形式實驗把日常生活的種種可能演繹在觀眾面前。直面觀眾的片刻以提問的方式,刺激觀眾思考,到底是誰掌控我們的生活?到底又是誰毀滅我們生活的意義?在演與不演之間,提問也變成了一種展演,以後設反身的迴圈逼我們對自己提問,己身幸福之成與不成,到底與何有關?
從蜜月到婚後日常,最後兩人演到晚年退化,演員沒有刻意做出老態,卻以聲音與神情演繹出日常生活如何摧毀親密關係,把人與人的溝通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而提煉情緒的事件設計是老人的照顧與小孩的繁衍,沒有孩子的妻子竟然出現了幻覺,方才不是才見到那雙小紅鞋嗎!怎麼一個轉頭就不見了!繁衍生命的慾望變成了執念,讓已然精神渙散的妻子顯得更加像鬼魂一樣遊蕩人間。婚姻場景進行至此已經將婚姻的意義延展到生命延續以及斷裂的哲學性議題,如果沒有了繁衍的功能,婚姻的意義到底為何?
《婚姻殘景》至此到了最深沉的谷底,最後以一個超現實的夢境場景試圖把氣氛往上提升:女人與丈夫在樹頂上蓋了房子,俯視著島上的綠樹與生物。女演員拿起一張塑料布,綁在頭上變成了白紗,她吟詩舞蹈,讚頌自然,丈夫緩緩爬至家屋對面的台階,拿起了三味線,浪人一樣彈奏起生活的節奏。這一對浪人夫妻行至天涯海角,終於在遺世孤立的小島築起了理想中的家屋,伊甸園一般,亞當與夏娃,無憂無慮,無羞無恥,過著男耕女織,炊煙裊裊的田園生活。然而,一次的偶然意外,丈夫從屋頂落下,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摔成了片片雪花,他的血肉落入土地滋養了林間萬物,而妻子一面敘事著丈夫的死亡,一面從桌面跳到地面,起身迴旋,白紗飄逸,她轉至地面,用力撕起地上鋪墊的黑紙,前一景晚年夫婦寫下的史前時代密語,在此刻灰飛煙滅,隨著裂帛聲,撕心裂肺一般進入宇宙生滅之道,杳然不可復得。這是演出最後的超現實婚姻場景,男女演員以詩以舞以歌,唱誦兩人對婚姻真諦的哲學性沉思,言說不清之處,化成了詩意的行動,寄寓在天地想像之中。
最後離開詩歌,兩人一併來到家屋前的桌椅,舉杯相望,Happy Anniversary!即刻回到了現實,他們是陳懷駿與賴家萱,此刻度過婚姻生活的第四年。
《婚姻殘景》以貧窮劇場的條件,在寫實與非寫實的婚姻場景當中,邀請我們思考婚姻的意義。簡單的紙、塑膠袋跟木頭,幫助主創以手作的質感讓我們瞥見生活藝術化的嘗試。撕裂一張紙、跳下一張桌子,看似尋常無奇的日常動作,都可以注入無窮的詩意想像,生活藝術化不就是如此嗎?換言之,《婚姻殘景》作為劇場藝術的價值在於對簡單日常生活物件以及場景的詩意轉化,但是在目前的結構當中,雖然已經看見兩位主創的嘗試,還有進步的空間:物件出場的順序、演員動作與物件的搭配協調、場景轉換的節奏、還有語言與動作之間的編排……都可以再更精準。尤其演出以寫實跟非寫實錯落進行,如果在節奏跟形式上拉出更大的差異幅度,場與場之間的風格化加劇之後,戲劇的張力才能更加凸顯,戲劇關於婚姻意義的提問力道才更能直指人心。演出進行了八十分鐘,演後談卻進行了三十分鐘以上,從時間的結構上來說,演後談也是演出的一環,既然演出都已經刻意打破演與不演的界線,而男女主角在演後談的「現身說法」也是表演,下一次的重製如果把演後談納入展演結構,打破並重組原有結構,或許《婚姻殘景》對於藝術與生活界線的實驗會更有力道。
註釋
1、請參考Henri Lefebvre,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Vol. 1. London & New York: Verso, 1991.
《婚姻殘景》
演出|両両製造聚團2018藝術家共製計畫
時間|2019/01/12 14:30
地點|高雄正港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