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走出劇場的現世傳說《永生花》
10月
14
2021
永生花(當代傳奇劇場提供/攝影陳伯瑋)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70次瀏覽
陳正熙(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面對混亂世局和崩壞環境,各種類型的末世預言/警世寓言,科技或自然的「反烏托邦」,應運而生——其中有傳播媒體和學界研究的沈重呼籲,也有影視娛樂和流行文化的聳動煽情。為了吸引觀者目光,這些預言/寓言不能沒有警世威脅意味,但也少不了煽情娛樂刺激。

當代傳奇劇場旗下,年輕團員組成的「興傳奇青年劇場」新作《永生花》,也是這個風潮下的產物。

在不那麼遙遠的未來,一棵提供能源的「生命之樹」(石化蘊藏?),逐漸凋零,星球(地球?)面臨崩解,被爆炸(另一次的Big Bang?)的震波,擲入「無盡的虛空、無邊的幽暗」的Q,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P救下,然後一起踏上找尋傳說中的「永生花」(替代能源?)的旅程,以扭轉宇宙的命運,開啟新的世代,期能讓人類永續,但,最終驚覺那不過是一個飄渺的遠古傳說,這世界能否真的躲過毀滅命運,仍不可知,但,至少兩人已然有所覺醒,未來或仍有新生或重生的希望⋯⋯

興傳奇青年劇場,集結出身戲曲,跨界當代的一群年輕創作者,共同以充滿實驗企圖的文本、音樂、表演、和舞台視覺,引用古籍經典和戲曲程式,但加以當代詮釋和科技風情,構成一個關於《永生花》的末世預言,同時反思現實的警世寓言,雖沒有明確的未來想像,但有向前延伸擴展的意圖,而這意圖,不僅針對人類命運(「屬於未來的人類故事」),更指向戲曲形式的前景(「具有未來感的戲曲表現方式」)。

這樣的創作意圖,是本地戲曲創作的各種實驗/實踐中,頗為普遍的特色:當代意識的主題選擇或經典重詮,同時促發傳統形式的變革。至於成敗得失,能否深入當代社會內在矛盾,衝擊傳統表演既存格局,則是關鍵。從這個角度看《永生花》,或許可以比較公允地評價。

首先,創作者是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在先,還是以藝術傳承的使命為上?

這樣的提問,不是質疑創作者的真誠,而是思考:面對這樣的主題時,形式選擇的必要性與適切,以及在創作過程中,形式實驗與主題探究之間的互動關係。前者,涉及戲曲主體地位的破壞、創新思考,後者則是作品內涵的剖析思辨。

無論是「當代傳奇」或「興傳奇」,以戲曲為本的創作意識,無庸置疑,也無可議論,但無論是西方經典的改編創作,或熱議主題的全新編創,戲曲美學的永恆與普世,不言自明,主題素材的選擇,詮釋表現的手法,不在刺激觀眾思考歷史或現實的變動,而是重新肯認生旦淨丑、唱唸作打的不可取代。因此,表演本身得到肯定,殆無疑義,但,經典的當代詮釋,乃至於議題的探討論證,至少對我個人來說,在批判性和深度方面,都是有待商榷的。

這一點,也是我對《永生花》最主要的疑慮,和批評。

在《永生花》中,無論是在表演編排、場面調度、音樂編曲,我們都可以清楚看到年輕創作者,自我挑戰的企圖心,突破戲曲程式的大膽嘗試,甚至自嘲的幽默(「程式是安全的」),應該得到肯定,也足以作為之後持續探究戲曲表現可能,乃至於創作素材選擇的基礎,例如:顛覆程式表演的實驗,可以如何呼應當代性別文化景觀?但,對這些形式探索的正反評價,打破傳統程式之後,是否能夠打造新的程式,其實不是我要關注的重點。我的疑慮和批評,還是要回到之前的提問:「是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在先,還是對藝術傳承的使命為上?」

創作者的態度,其實很明顯:「期望拓展傳統戲曲敘事文本的範疇,把展現的時空延伸至未來的世界」(節目單〈永生花之誕〉),也就是在為戲曲的未來尋找出路的前提下,思考人類未來的題目,會是一個不錯的題材選擇。這樣的創作前提,沒有對錯,但,就演出成果來看,卻決定了演出文本的現實感,和主題探討的深度。

就演出文本論,《永生花》其實是一個缺乏現實感的文本,其中有許多看似理所當然,但具體指涉不明的假設:生命之樹、名山仙境、大爆裂、星際旅行、先進科技、乃至於戲劇動作核心的「永生花」,或者,缺乏辯證性的敘事邏輯:科技的冷漠(角色P為代表),對比人性的溫暖(角色Q為代表),冒險探索的意志,對比遲疑猶豫的情感,舊世界的凋零崩解,對比新世界的幽遠難及。就探討的主題論,《永生花》劇中的能源耗竭、環境惡化、體制崩壞、人心惶然,雖然不能說沒有現實意涵,但,也就是尋常的街談巷議,沒有創作的凝練轉化,加上文藝腔的口白,以「陳時中」與「口罩」入戲,更不免讓人尷尬不知所以。

因此,對《永生花》的創作者來說,人類的生存困境,或許不是一個具有迫切性和切身意義的議題,而只是方便(convenient)的取材選擇,表演形式的探索,依然是其關注核心,即使有所突破創新,也只在劇場的範圍裡,無法對劇場外的現實世界發聲,如前文所說:「主題素材的選擇,詮釋表現的手法,不在刺激觀眾思考歷史或現實的變動,而是重新肯認生旦淨丑、唱唸作打的不可取代」,而創作者對自己的提問:「傳統戲曲能否演繹未來的故事」、「能否運用傳統戲曲身體來展現未來的生活,表達未來人類的情感」,則在聲光絢麗和樂聲喧闐中,沈寂消聲。

英國知名劇作家David Hare在討論當代英國劇場狀態時,語重心長地說:「the danger is that we become feebler and feebler because we're talking only to ourselves.(真正的危險是:因為我們只對自己說話,所以我們越來越孱弱。)」在《永生花》的劇場裡,這句話一直縈繞在心。

不忍苛責這群年輕創作者的用心與努力,但,我還是希望他們真的走出劇場,放下「身段」,以一個「普通人」——而不是「戲曲人」或「劇場人」——的眼光,審視這個連「情感」都可以被「演算法」操控,「永恆」、「普世」不再的世界,讓「青春活潑、多元跨界、創意自由」能真正著落於現實,無論是「預言」或「寓言」,不再只是自言自語,而能在劇場以外的真實世界,引起迴響。

《永生花》終究只是個引人但虛無的傳說,傳奇,不論新舊,沒有不變使命或確定目標,只有不斷的變動,和不斷向前推進的模糊邊界⋯⋯

《永生花》

演出|興傳奇青年劇場
時間|2021/10/02 14: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導演根據本劇無厘頭的調性,卸下了正劇的枷鎖,大玩各種荒誕場面調度,如倒帶式的追逐場面、遊賞花園時具象且惡搞的故事壁畫、宴會中跳大腿舞的北京歌姬,乃至於最後時空封閉循環,讓劉嘉慶不斷被殺的畫面,都讓全劇充滿歡快的氣氛。
6月
27
2025
《轉生到異世界成為嘉慶君──發現我的祖先是詐騙集團!?》的編導,立足此刻,把人類共同情感設定為啟動嘉慶君遊台灣異世界的鑰匙,連接到清代台灣的歷史事實和歌仔戲表演邏輯構成的縱橫脈絡之中
6月
27
2025
導演似乎僅是運用舞者「拼貼」出全戲的情感厚度,導致現代舞與戲曲演員表演似乎各成一區,觀眾無需藉由舞者的表演,來感受角色的內在複雜情感。
6月
25
2025
就整齣戲來說,對比構成發展主線。行當面可見正生和採花,角色面是濟公和女媧,兩組對照角色既有呼應,軌跡又不同。演員們善用唱、唸、作、打創造出生動具體的角色形象,一招一式堆疊戲肉
6月
25
2025
附身,其實也讓《幽戀牡丹》形成多重樣貌,從「情節架構的層疊與綿延」到「人物與演員間的扮演關係」,讓多具有不同名字、卻是相同身體的軀體,在實情假意、真相謊言間游走。
6月
19
2025
《戲神養成記》作為三十年大戲,除了是尚和階段性的成果展現,以戲神與劇團入題,也帶著對於這三十年來經營劇團的省思與心得,對自我的承擔給予期許及肯定。
6月
18
2025
作為新生代的跨界創作,筆者未見其具備青年跨界應有的「衝突感」與「破格感」。跨界是否僅止於形式的並置?是否還能更進一步——解構並重組彼此?本劇標榜舞蹈與戲曲融合,但實際觀看下來,兩者卻往往各說各話,難以達成真正的交融。
6月
12
2025
整體而言,本劇仍不失為一次成功的改編,不但貼近傳統歌仔戲的大眾口味,也為本土劇團示範將來跨國合製、或深化表演語境的可行路徑。
6月
12
2025
或許因為有《鏢客》珠玉在前,才顯得《錦衣》略為遜色。然而以豫劇團創團七十年的歷程而言,《錦衣》與《鏢客》開啟了文戲以外的另一條新路徑,以共同宇宙建構了架空的武俠世界,各式武器的運用也相當多樣化、別開生面。
6月
1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