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混亂世局和崩壞環境,各種類型的末世預言/警世寓言,科技或自然的「反烏托邦」,應運而生——其中有傳播媒體和學界研究的沈重呼籲,也有影視娛樂和流行文化的聳動煽情。為了吸引觀者目光,這些預言/寓言不能沒有警世威脅意味,但也少不了煽情娛樂刺激。
當代傳奇劇場旗下,年輕團員組成的「興傳奇青年劇場」新作《永生花》,也是這個風潮下的產物。
在不那麼遙遠的未來,一棵提供能源的「生命之樹」(石化蘊藏?),逐漸凋零,星球(地球?)面臨崩解,被爆炸(另一次的Big Bang?)的震波,擲入「無盡的虛空、無邊的幽暗」的Q,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P救下,然後一起踏上找尋傳說中的「永生花」(替代能源?)的旅程,以扭轉宇宙的命運,開啟新的世代,期能讓人類永續,但,最終驚覺那不過是一個飄渺的遠古傳說,這世界能否真的躲過毀滅命運,仍不可知,但,至少兩人已然有所覺醒,未來或仍有新生或重生的希望⋯⋯
興傳奇青年劇場,集結出身戲曲,跨界當代的一群年輕創作者,共同以充滿實驗企圖的文本、音樂、表演、和舞台視覺,引用古籍經典和戲曲程式,但加以當代詮釋和科技風情,構成一個關於《永生花》的末世預言,同時反思現實的警世寓言,雖沒有明確的未來想像,但有向前延伸擴展的意圖,而這意圖,不僅針對人類命運(「屬於未來的人類故事」),更指向戲曲形式的前景(「具有未來感的戲曲表現方式」)。
這樣的創作意圖,是本地戲曲創作的各種實驗/實踐中,頗為普遍的特色:當代意識的主題選擇或經典重詮,同時促發傳統形式的變革。至於成敗得失,能否深入當代社會內在矛盾,衝擊傳統表演既存格局,則是關鍵。從這個角度看《永生花》,或許可以比較公允地評價。
首先,創作者是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在先,還是以藝術傳承的使命為上?
這樣的提問,不是質疑創作者的真誠,而是思考:面對這樣的主題時,形式選擇的必要性與適切,以及在創作過程中,形式實驗與主題探究之間的互動關係。前者,涉及戲曲主體地位的破壞、創新思考,後者則是作品內涵的剖析思辨。
無論是「當代傳奇」或「興傳奇」,以戲曲為本的創作意識,無庸置疑,也無可議論,但無論是西方經典的改編創作,或熱議主題的全新編創,戲曲美學的永恆與普世,不言自明,主題素材的選擇,詮釋表現的手法,不在刺激觀眾思考歷史或現實的變動,而是重新肯認生旦淨丑、唱唸作打的不可取代。因此,表演本身得到肯定,殆無疑義,但,經典的當代詮釋,乃至於議題的探討論證,至少對我個人來說,在批判性和深度方面,都是有待商榷的。
這一點,也是我對《永生花》最主要的疑慮,和批評。
在《永生花》中,無論是在表演編排、場面調度、音樂編曲,我們都可以清楚看到年輕創作者,自我挑戰的企圖心,突破戲曲程式的大膽嘗試,甚至自嘲的幽默(「程式是安全的」),應該得到肯定,也足以作為之後持續探究戲曲表現可能,乃至於創作素材選擇的基礎,例如:顛覆程式表演的實驗,可以如何呼應當代性別文化景觀?但,對這些形式探索的正反評價,打破傳統程式之後,是否能夠打造新的程式,其實不是我要關注的重點。我的疑慮和批評,還是要回到之前的提問:「是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在先,還是對藝術傳承的使命為上?」
創作者的態度,其實很明顯:「期望拓展傳統戲曲敘事文本的範疇,把展現的時空延伸至未來的世界」(節目單〈永生花之誕〉),也就是在為戲曲的未來尋找出路的前提下,思考人類未來的題目,會是一個不錯的題材選擇。這樣的創作前提,沒有對錯,但,就演出成果來看,卻決定了演出文本的現實感,和主題探討的深度。
就演出文本論,《永生花》其實是一個缺乏現實感的文本,其中有許多看似理所當然,但具體指涉不明的假設:生命之樹、名山仙境、大爆裂、星際旅行、先進科技、乃至於戲劇動作核心的「永生花」,或者,缺乏辯證性的敘事邏輯:科技的冷漠(角色P為代表),對比人性的溫暖(角色Q為代表),冒險探索的意志,對比遲疑猶豫的情感,舊世界的凋零崩解,對比新世界的幽遠難及。就探討的主題論,《永生花》劇中的能源耗竭、環境惡化、體制崩壞、人心惶然,雖然不能說沒有現實意涵,但,也就是尋常的街談巷議,沒有創作的凝練轉化,加上文藝腔的口白,以「陳時中」與「口罩」入戲,更不免讓人尷尬不知所以。
因此,對《永生花》的創作者來說,人類的生存困境,或許不是一個具有迫切性和切身意義的議題,而只是方便(convenient)的取材選擇,表演形式的探索,依然是其關注核心,即使有所突破創新,也只在劇場的範圍裡,無法對劇場外的現實世界發聲,如前文所說:「主題素材的選擇,詮釋表現的手法,不在刺激觀眾思考歷史或現實的變動,而是重新肯認生旦淨丑、唱唸作打的不可取代」,而創作者對自己的提問:「傳統戲曲能否演繹未來的故事」、「能否運用傳統戲曲身體來展現未來的生活,表達未來人類的情感」,則在聲光絢麗和樂聲喧闐中,沈寂消聲。
英國知名劇作家David Hare在討論當代英國劇場狀態時,語重心長地說:「the danger is that we become feebler and feebler because we're talking only to ourselves.(真正的危險是:因為我們只對自己說話,所以我們越來越孱弱。)」在《永生花》的劇場裡,這句話一直縈繞在心。
不忍苛責這群年輕創作者的用心與努力,但,我還是希望他們真的走出劇場,放下「身段」,以一個「普通人」——而不是「戲曲人」或「劇場人」——的眼光,審視這個連「情感」都可以被「演算法」操控,「永恆」、「普世」不再的世界,讓「青春活潑、多元跨界、創意自由」能真正著落於現實,無論是「預言」或「寓言」,不再只是自言自語,而能在劇場以外的真實世界,引起迴響。
《永生花》終究只是個引人但虛無的傳說,傳奇,不論新舊,沒有不變使命或確定目標,只有不斷的變動,和不斷向前推進的模糊邊界⋯⋯
《永生花》
演出|興傳奇青年劇場
時間|2021/10/02 14: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