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聲》是個很賴翠霜的作品。
舞作中時常可見賴翠霜的鮮明標記,就像畫家的簽名般,一看就知道是賴翠霜製造:清晰的結構、明確的訊息、詭譎的身體、具有速度感的動作、眾多變異的符號,以及她總是在描繪的—現代人的精神狀態。
從觀眾進場之時,巨大的白色塑膠布便掩蓋身著白色上衣、黑色短褲的舞者,這些緩緩蠕動的蜷曲身體,與從音響發出的嬰兒哭聲、共同營造出了詭譎、渾沌的母體胚胎意像。忽地,身著大衣的古竺穎出現在舞台上的斜坡,好似新生兒的母親,身體既如水又碎裂。她走入胚胎,漸漸地,在羊水的劇烈攪動中被淹沒、吞噬。燈光一轉,舞者們已全數穿上了長大衣,活像人們在這世界的防備與偽裝:脫掉大衣時,是男女舞者之間獸性般的互鬥糾纏,是因他人攻擊性言語而發抖錯亂的人格,也是靠老式收音機召喚故鄉記憶、排解寂寞的老兵。穿著大衣時,是在群體中相互牽制也相互依靠的個體,是騎在男舞者頭上的時代新女性,看似握有親密關係的主控權,卻也被底下的男舞者時時刻刻拖曳著,限制著自身的移動。
在舞作的數個段落裡,舞者時而顯露類似荒謬小丑的身體姿態,時而出現如同秒針般連續的停格動作,時而迅速激烈地在空間裡上天下地,時而,舞者在舞台斜坡上不斷奔馳又滑落,對應著舞作開頭的胚胎意像,這些穿著大衣的世俗男女,就好似希臘神話裡面永遠推石上山、卻永遠失敗的薛西佛斯,無論再怎麼努力,只要來到這個世界後,都再也回不去混沌的母體了。這些激烈的肢體碰撞,以及瞬間抽空的詭異定格,皆被三面環繞的舞台所包圍,此讓舞作處處流露出壓迫的張力,舞者在此張力下也達到某種緊繃的精神狀態。
因此,雖然賴翠霜自稱《發聲》並非聚焦在社會議題,而希望探索聲音與肢體的關係,但顯然此作仍不脫賴翠霜擅長的創作範疇:一幅在現代都市生活的精神圖像,既壓迫又緊張。此幅抽象的精神圖像,雖無賴翠霜一向重視的語言敘事,但主要的調性依然與過往的作品如《家.溫∘C》、《Blackout—記憶出軌》相同,色彩灰暗、氛圍詭譎、筆觸清晰,並在呈現許多現代生活的切片時,突顯人與人之間所蘊含著的流動、暴力、錯亂等動態關係。
然而,原本應扮演重要角色的聲音,並未能發展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運用:賴翠霜與聲音藝術家謝瀞瑩,企圖「以多種收放音裝置截取肢體動能做為器樂,並與現場人聲/電音同時發聲」 ,將肢體、聲音、記憶的關聯,藉由多層次的音響空間、環境噪音、日常生活的聲音,產生更多即時的互動與連結,然而,現場演出的謝瀞瑩與DJ陳柏蔚,雖以現場即時錄音的技術,與既有聲音素材即興混音,但在整個舞作裡,聲音仍多半擔任配樂的角色,舞作結構依舊主導著聲音/音樂的發生與走向。
換言之,在《發聲》中的聲音,並未能與舞蹈發生有趣的競逐關係,不僅未如節目單所描述地,隨著舞者的肢體動作發生聲響,也未能作為推動舞蹈片段轉換的動機,或是引發舞者情緒狀態的觸媒,此外,特別打造的環繞聲場與地板收放音裝置,事實上也未能在觀看上產生包覆、滲透、壓迫或其他具有身體性的特殊感受。於是,《發聲》中的「聲」,仍是以舞蹈為主體,也就是以賴翠霜熟練的舞作風格為中心,聲音的主要功能仍是以營造整體舞作氛圍為主,而未在賴翠霜綿密的編排套路與符碼密語中,脫逃出其他更寬廣的詮釋空間。
最終,在這幅結構緊密、符號明確、主旨清晰的巨大圖像裡,令人不免好奇的是,賴翠霜最核心的關懷到底是什麼?從《發聲》可看出,賴翠霜在處理眾多當代社會議題如家暴、阿茲海默症後,在創作上早已形成一鮮明的模式,此讓她的舞作總是自成一格,怎麼運作都能有基本的水準。然而,或許我期待的不是翠霜製造、品質保證,而是編舞家在創作數個與社會議題相關的舞作後,是否累積出了任何階段性的感想,是否能從這些創作經驗裡,進一步地挖掘某種綜合性的觀點,甚至提出對人類社會更核心的提問?
畢竟在這個隨機殺人案件會被不假思索連接到廢死議題的時代,錯亂、暴力、瘋狂早是生活中的常態,已不需編舞家用數個作品再三提醒,但在錯亂之中,我們還在乎什麼?人性又是什麼?當觀眾在混亂的生活中,放下手機、電腦、電視,放下所有紛雜的資訊,特別淨空了一段時間進入劇場,觀看社會議題舞作時,或許並非因為對於特定編舞風格的著迷與追求,而是期盼在觀演中發生對核心問題的相互共感,以及交流對這個時代的共同關懷。
《發聲》
演出|賴翠霜舞創劇場
時間|2016/3/26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